道刚刚那小姑娘叫小麦,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天生就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人很懂事儿,什么都会干,希望能留下她给口饭吃就成。
登记,看病,吃饭。
这三样儿事儿看起来不多,却忙活到半夜才完事儿,把他们安排在了教室里先睡一晚上,之后具体怎么办,要等郁臻的安排。
次日。
郁臻刚吃过早饭,陆丰和就上门汇报工作了:“一共四十二人,壮年二十五人,老年六人,小孩十一人,房子不够了,该怎么办安排?”
“有空的房子就住进去,剩下的先睡在教室里。”郁臻道。
陆丰和问:“那吃喝该如何呢?”
郁臻想了想,答:“我总不能白养着他们,就算我乐意寨民也不乐意,让他们去看砍柴吧,往日城里的柴怎么卖咱们就怎么收,折算成粮食换给他们,至于冬衣棉被这些先赊账,一天还一点,也是按照城里的价格。”
现在的粮食房屋都是寨民们下了死力气种出来,盖好的,她要是免费让大河村的村民住了穿了吃了,必然会引起寨民们的不满。
陆丰和点点头:“好,我等会儿就去安排。”
郁臻嗯了一声,弯腰从狗窝里抱了一只狗崽子出来放在手里玩着:“这小狗崽子长得真快,明年开春儿就能跟他爹一起去巡山了。”
她顿了顿,又道:“寨子里的规矩都跟他们说了吗?”
陆丰和:“说了。”
郁臻:“可有不满?”
陆丰和:“自然是有的,毕竟这些规矩也算是重塑他们的世界观了。”
郁臻:“不满就不满吧,几千年的思想也不可能一瞬间就能改好,只要把规矩听进去了,别去触碰危线就行。”
陆丰和一想到当时村民们的神情就有些难过:“这不过是零星点点,待日后主公成就霸业的路上会有更多无法理解您之宏愿的人,每每想到这儿,便为主公伤心不已。”
郁臻闻言浅笑:“丰和不必为我伤怀,既要成就霸业就注定了要承受这些,我心若不坚,又如何能成?”
她从不在意流言蜚语。
除了她的家人,别人的流言蜚语,伤不了她分毫。
“等会儿把大河村的村长叫过来,我有事要问他。”
“是,主公。”
陆丰和走了没一会儿,大河村村长秦老憨就战战兢兢的上门了,他站在门口探头,犹犹豫豫的不敢进来。
“老丈为何站在门口?天寒地冻,快进来吧。”郁臻招呼着。
秦老憨这才走进屋子,小心翼翼,低眉顺眼的站在郁臻面前,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女大王有啥事吩咐?”
“请坐。”郁臻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往他面前推了推,随即笑道:“老丈,我想了解了解南方的情况,可能与我说说?”
秦老憨松了口气,原本只是想了解南方的情况,还以为会是什么大事儿呢。
交谈得知,南方的起义军异常的凶狠,如蝗虫过境,打家劫舍,烧杀抢掠什么都干,朝廷虽不杀人,但为了抵抗起义军加倍的佂粮征兵,风声鹤唳之下,不少人都无家可归变成了流民,还有一部分加入了起义军,同起义军做同样的勾当。
剩下的他便是不知道了。
郁臻撑着头,手指有节奏的轻轻在桌子上叩着,半响,她道:“老丈先回去吧,之后该做什么,丰和想必也与你说了,在我们这儿想吃饭就得干活,还要守我订下的规矩。”
秦老憨连忙点头:“这是自然的,自然地,女……陛下请放心,我一定会约束好族人。”
“嗯,去吧。”
十二月底,山里进了一股队伍,约莫有二三百人,穿着破烂,神情萎靡,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农具当做武器。
为首的汉子则是身穿着一套破烂的盔甲,腰上别着一把铁剑,一看便能得知对方定是起义军中的一支队伍。
朝廷的正规军不会往山里逃,也不会用农具当做武器,除了是拼拼凑凑,从未受过正规训练的起义军还能是什么?
寨子里并没有兵士,真正能打的只有郁柳,郁臻,薛桥山和汉达四人,附带一只凶狠无比的牙王和一群狗崽子。
剩余的村民别说是和起义军打了,光是看见对面浩浩荡荡的队伍都能吓得腿软。
对方也不过是一群拼凑出来的乌合之众,光靠这四人便已经足够了。
起义军的兵士们埋着头往前走,气氛沉闷又压抑,他们被朝廷的正规军围剿,六百多人的队伍死伤了一大半儿,逃进山里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已经整整五天没吃过东西了,一路上都靠着雪水充饥,勉强活着。
就在这时,头顶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树上竟然坐着个银发女人,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悄然的出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中。
“妖,妖怪!”队伍中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句。
整个队伍就犹如惊弓之鸟般大乱了起来,竟还有直接跪地磕头,祈求郁臻能放过他们。
为首的大胡子呵斥:“什么妖怪!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明明就是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安静!安静!都给我安静!”
他拔出剑挥舞着,大吼:“谁敢逃跑,格杀勿论!安静!”
有他做主心骨,队伍的骚动渐渐小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挂着恐惧的神色。
而这时,从另外三个方向中又钻出三个男人,皆是身材挺拔高大,跟随他们的还有一只如牛犊子般大小的黑犬。
大胡子皱眉,声若洪钟道:“你们要干什么!?四个人就想截我们天府军,不想活命了吗?!”
郁柳几人也不吭声,就站在那儿跟个木桩子一样一动不动,不回复,也不让他们走,就等着郁臻吩咐。
郁臻从树枝上跳下来,踩着雪地吱嘎吱嘎的响,缓步走到大胡子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下,双手插兜,笑眯眯的问:“请问是从哪里来的军爷?”
大胡子粗声粗气的道:“我乃天府军安平将军账下千夫长张宝!”
“哦~”郁臻悠悠的拉长调子,笑容不变:“你可知这虎威山上我为首,既进了我虎威山,要么留下钱财,要么留下性命。”
这群起义军几乎全都是壮年男子,是一股很大的力量,只要练起来,足够郁臻攻打绿水县了。
所以张宝这群人,郁臻必须拿下。
大胡子怒目圆睁:“哪里来的小娘子, 莫不是脑有重疾,怎么青天白日的说起胡话来了,竟还敢挡本千夫长的路,简直找死!”
对于这些起义军,自然是先要用武力镇压,之后在用利益诱之。
郁臻拍拍手:“桥山,上!”
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住张宝,这群起义军群龙无首,自然就会土崩瓦解。
薛桥山之前是猎户,练过拳脚功夫,打一个张宝并不是问题,没一会儿便将张宝擒住,将张宝压在地上,半跪在了地上。
剩余起义军见千夫长被擒顿时大乱,想要四散逃命,却被牙王带着几只狗崽子拦住。
这九只狗崽子虽长得没有它们的父亲大,但也算是膘肥体壮,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学着父亲的样子叫的十分凶狠。
吓得那群起义军哪里还敢掏,武器哗啦啦的扔了一地,跪地求饶了。
张宝一百个不服气,对薛桥山叫道:“好汉,你有如此本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顶天地里,又怎能听一个女人的命令,岂不是叫别人耻笑?不如加入我们天府军!定能给你一个千夫长的位置!”
郁臻噗嗤一声笑出来。
都落得如此境地竟还想着策反。
她牵着郁柳的手,转头往山寨里走:“带上他们,回寨!”
回到寨子里,寨民们纷纷围了上来,对于起义军,大河村是恨之入骨的,冲着这群人喊打喊杀的,好不容易才被丰和呵斥住。
现在寨子里房屋不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这群起义军安排到那里住,就先让他们待在扫干净雪的小广场上吹风,牙王负责看管他们。
而他们千夫长则是被带到了郁臻的住处。
这一路上所见深深的震惊了张宝,在这样混乱的天下,人人缺衣短粮的时间里,竟会有一个人人吃饱,人人穿厚实冬衣的山寨!
这简直就是个富窟啊!
他心里盘算着这次若能逃过一劫,之后定要让将军带人过来清缴山寨,也不知道能弄到多少好东西。
烧了炕,还生了火盆,屋子里暖洋洋的,郁臻脱下棉袄随手搭在了炕头上,转身牵着郁柳的手回到了外屋。
张宝被薛桥山压在地上半跪着动弹不得,眼珠子咕噜咕噜直转四下打量。
“桥山,把他放开吧。”
“是,主公。”
薛桥山松开手,但如鹰般锐利的目光时刻注意着张宝的一举一动。
而张宝则是震惊于薛桥山的称呼。
主公?!
这个叫薛桥山的好汉,竟然叫一个女人主公?!
简直是太奇怪了!
郁臻给张宝到了一杯热水,笑道:“千夫长请坐,外面天寒地冻,喝杯热水去去寒气。”
张宝没有动,粗声粗气的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跟着我混,奉我为尊,第二个,死。”郁臻也不废话。
张宝和那群普通的起义军兵士不一样,能坐上这个位置必定是有脑子有自我思想的,若是不能唯她所用,就只能宰了。
张宝问:“跟你混?跟你混什么?当山匪?”
郁臻道:“你们起义军要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张宝大惊:“可,可你是女人!女人,女人又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郁柳皱眉,很不高兴,郁臻清晰的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在他手心挠了挠,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
随即对张宝道:“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张宝说:“女人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男为天,女为地,各司其职,养家糊口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才对!”
“你这样说不对。”郁臻神色认真,缓缓道:“女人也应该拥有自我,而不是只能呆在男人的阴影之下,没有女子哪来的男子?都是一样的好,一样的珍贵。”
她顿了顿,又问:“你为何要入起义军?”
张宝答:“天子暴政,民不聊生,揭竿而起自然是为了结束暴政,还天下太平。”
郁臻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张宝迷惑了:“然后,然后就天下太平了啊。”
郁臻:“其实你们什么都没改变,封建皇权依旧存在,百姓依旧过得辛苦,食不果腹,统治之下的人民依旧无法拥有自我意志。”
张宝:“可,可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郁臻:“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难道我们不应该拥有新的思想和意识吗?”
张宝雾蒙蒙的大眼睛中越来越迷惑:“新的思想和意识?”
郁臻点头:“对,新的思想和意识,我无法让你们在物质上相等,但至少在人格上平等,只要不触犯法律,就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你好好想想,如果起义军成功了,改朝换代之后的事情和现在的靖国会有什么区别?你们还是要下跪,还是要在当官的面前低人一等,还是要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着那些富贵人家给你一条活路。”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郁臻看了一眼陆丰和:“把人带下去吧,你来安排。”
陆丰和心领神会,对张宝淡淡一笑:“千夫长,请吧。”
外面还在下雪,雪籽纷飞,落了满地糖霜,薛桥山拉过陆丰和的手揣在自己口袋里,在狭小的口袋中与他十指相交,声音柔软下来:“小和,这样暖不暖和?”
陆丰和抿唇一笑:“暖和。”
被两人看管的张宝震惊的看着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耸着大胡子,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们是断袖!?”
陆丰和大大方方的点头:“对。”
张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顶天立地,怎么能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这,这实在是荒唐!难道就不怕落人口舌?!”
陆丰和却无所谓的道:“为啥怕,我们俩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何不能相爱,为何不能在一起?我哥爱重我,我自然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笑着转移话题:“听你谈吐不凡,以前可是念过书?”
张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神色有些骄傲:“家道中落前念过几年书。”
谈话间,有寨民路过,看着薛桥山二人亲密的举动调侃道:“哎呀,还把和秀才的手揣自己兜里,生怕冻着手呢,桥山真知道心疼媳妇儿。”
陆丰和笑问:“翠婶子准备干嘛去?”
翠婶子道:“害,彩凤叫我们去做饭呢,先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了。”
“好。”
等翠婶子走远了,张宝才讶然道:“他们可都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
“自然是知道的。”陆丰和笑道。
张宝垂下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他才问:“你为什么会想尊她为主公?”
陆丰和道:“她会是贤明的君主。”
张宝:“可她是女人。”
陆丰和的双眼在发光,满满都是崇拜:“女人又如何呢?谁会在意君主到底是男是女?老百姓只关心能不能活,能活的有多好,这便足够了。”
张宝:“那你认为她不会和其他的皇帝一样吗?”
陆丰和:“不会。”
张宝:“如此笃定?”
陆丰和:“你知道吗?刚开始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很惊讶一个女人竟然想做皇帝,这是违背男尊女卑的规则,可她说服了我,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张宝好奇:“什么?”
陆丰和开始回忆几个月前第一次和郁臻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所听到的内容:“她说,她要攻打九州十二国,成为天下共主,要坐到最高的位置上,以铁血手腕统一思想,她说,要让所有百姓都吃上饭,要让女子读书做官不必再每日只能相夫教子,她说,要让所有人见官不必跪,让孤儿有所依,让老人有所养,让奴隶们恢复自由,再也没有人可以随意打杀一个人的性命。”
他说着,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张宝愣愣的听着:“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自古以来,那个皇帝不是将皇权牢牢的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愚民从而让百姓俯首称臣。”
陆丰和道:“她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她承诺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努力去做到,我相信她。”
他停下脚步,郑重的道:“张兄,千言万语也比不上眼见为实,你,自己好好想想该如何选择吧。”
张宝喃喃道:“我,我会好好想想的。”
他真的好混乱,好迷糊。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因着一下子来了二百六十多个壮丁,房子根本不够住,郁臻只能让他们在住人的屋子里打地铺挤一挤,倒是勉强挤下了。
夜晚。
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张宝却转辗反侧,难以入眠。
他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郁臻和陆丰和的话,还有寨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还有这座山寨的规则。
男人不允许打骂女人,不允许种族歧视,不允许重男轻女……
只要是这个世道中习以为常的事情,通通不允许。
张宝在黑夜中重重的叹口气。
该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