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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长狸又不说话了。
随之游闭上眼,说:“换回来,我会死是么?”
她说:“你若是用此招杀了我,我们便算扯平了,如今你却又要养着它,竟非逼着我们再留下这么些纠缠与恩怨么?”
“子游,你大可以当做扯平了,然后如之前一般潇洒离开,不是么?”仲长狸笑起来,又说:“但你现在做不到,因为我的心在你那里,它让你对我愧疚。你看,我说对了,妖怪的心都比你的心要温暖。”
随之游:“……”
无法反——
不对,有破绽!
随之游立刻开启辩论赛模式,伸手指过去,“异议!我冷冰冰的心也在你那里,你怎么没有变得冷酷呢?”
她说完看过去,仲长狸身后巨大的九条尾巴轻轻晃了下,话音里带了几分赧然:“但是我变得,很想与你巫山云雨,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随之游:“……”
哦,那没事了。
仲长狸的尾巴扭得更厉害,又道:“子游,你现在这么小,真想把玩一下。”
随之游:“……”
行了行了,小小的也很可爱。
她懂。
她没有再跟他搭话,仔仔细细地开始搜那两具尸体。
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
仲长狸叹了口气,话音很有几分得意,“怎么办,子游这会儿真要去这一滴滴朝露中找了。”
随之游大喇喇往地上一坐。
她道:“你记了这么久啊。”
仲长狸的身体便似顿住了一般,许久,他也没有说话。
随之游便起身,走到朝露尽头,从第一颗露珠处开始找。
露珠高达几百颗,她每进去一次,便要重温一次,耗费上许多时间。但钻进第十七颗露珠时,她尚未看见回忆,便感觉整片天地颤动起来,她立刻离开。
却见许多缕寒气毕露的剑光泄在空气中,与那巨大的仲长狸颤斗起来。
——这剑意,有些熟悉。
是谢疾。
随之游正纳闷时,却又突然想起来,他们如今应该是在古树之中。恐怕谢疾是感觉到自己的魂灯灭了,但无法进入其中,因为才将剑意泄进来的。
下一刻,仲长狸化作一道轻盈的光,缓缓进入那案几之上的仲长狸的身体里。他并不做停留,顷刻间跳出这四四方方的空间中,身形立刻从手掌大的模样变成了于随之游而言巨大的尺寸。
随之游再次感觉,自己现在真的好小。
仲长狸指间光芒浮现,丝线钳制剑意,那剑意却顷刻斩断丝线,回旋起来削下他几缕头发。
他看见发丝,九条尾巴立刻炸开了,转头委屈地朝着随之游喊:“你看他啊!”
随之游:“……”
她默默摸了下鼻子,小声说:“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一只小小的布偶。”
仲长狸:“……”
他便更委屈了起来。
随之游道:“不是,咱们刚刚也算成亲了,不然你让让他,他也是我师傅。”
仲长狸斜睨她一眼,眼睛有些发红,横亘在脸上的伤口瞬间恢复原状,美得不可方物,“可是他在天界就老是找我麻烦。”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试试。”随之游也说不准谢疾的剑意能不能听见她说话,便小心道:“师傅,我没死,你别乱搞,我心在他那里。”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谢疾冰冷的剑意更加冷了起来,闪烁片刻化作更多道剑意,仿佛要把片成狐狸片一般躁动狂啸起来。
仲长狸笑得十分开心,折扇一打,轻松斩下几段剑意。那剑意便在被斩断的瞬间,重新化作新的极为锋锐的寒芒,再次朝着他斩过去。
他看向随之游叹气,“子游,我运气总是不好。”
随之游有些费解:“啊?”
她话音落下,便看见仲长狸眼下流出了血液,紧接着,鼻间,口间,胸口处也尽数被红色浸染开来。一片片的红将他身上的红衣染得更深,橘色的火焰明灭,使得他的脸也显出诡谲来。
仲长狸的唇在火光中,被血浸得鲜红如抿了口脂般,眼下的红也愈发摇曳。
他道:“撑不住啦。”
谢疾的剑意愈发迅猛,似雷似电,如霜如冰冲向仲长狸。这一次,他没有躲,或者说他也躲不过了,寒芒刺中肩膀,将他狠狠甩远。
随之游没有再说话,眼睫颤动了下,扯出了个笑。
她道:“那怎么办?我还没有找到阵眼诶。”
仲长狸面色很是苍白,挥了下扇子,靠着墙壁缓缓瘫坐。
所有露珠化作蒸腾的水雾,她的神魂回到身体里,禁锢着她的四四方方的空间碎裂。火焰化作颗颗荧荧如灯的幽绿光,无数藤蔓纸条缓缓从地底深处探出头,迅速生长着。
瞬间的黑暗闪过,随之游已经站在了仲长狸身前,她轻轻亮出剑来,手指敲了下剑鞘。
原本还伺机而动的剑意便沉寂散去。
随之游走到仲长狸身前,半蹲下,伸手就摸他的心脏。
灼热至极,源源不断地神力裹在其中。
果然,全部调用来修复这颗破碎的心脏了。
仲长狸鼻尖沁出冷汗,狭长眼中的笑意散去了,“明明我都想好了,最后揭露出阵眼在哪里。然后,一边流泪一边亲你,再放你走,我练习了好久啦。为什么每一次,都总是差一点。”
他又很难过的样子,“差一点认出你,差一点找到你,又差一点抓住你。”
随之游摸了摸他的脸颊,“你不适合玩幽怨的,这么漂亮的脸,做什么这么苦相。”
她话音落下,仲长狸便更幽怨地瞥了她一眼,“可是我看重殊他就是这样哄骗你的,让你为他流泪,还呕血了。”
他说完,面上那幽怨与难过便骤然化作了极为嚣张的笑,血染的脸更靡艳几分,“谢疾,你不会还要一直听吧?就算是师傅,这般窥探徒弟的隐私多少有些逾越了吧?”
随之游下意识转头看过去,转头一瞬,那寒冷剑意转瞬消散。
仲长狸眼波流转地睨她,带着血液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唇,直到让血液彻底染上她的唇才松了手。他道:“新娘没有口脂可不行。”
他又说:“子游,你还疼么?”
随之游:“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我胸口现在还流血,还有窟窿。”
仲长狸满意至极,“很好,看来你忘不了我了。”
随之游:“……因为你,我差点把我自己杀了,谢谢,确实忘不了了。”
她顿了下,又道:“你会怎么样。”
仲长狸眨了眨眼,“睡一觉,不过我尽量醒得早一点。”
他说到这里,又十分得意:“你心脏可还在我这里,我说过,我才不要跟他们一样等你。我要你不得不回来,不得不来找我,不得不与我纠缠。”
随之游道:“我若是带着心脏一走了之呢?”
仲长狸“啊呀”了一声,“子游也会犯蠢吗?这可是我的心,你去哪里,我不会知道呢?这一次,找到你,可轻轻松松啦。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去找你了。我说过,换你找我,你要是不找我,就带着我的心脏走得远远的吧。没有关系的。”
无论如何,你的心,是我的。
就当是,带着我,一起走的吧。
仲长狸视线有些模糊了,他已经撑不住了,黯淡的光芒闪烁了下,雪白却又满身血痕的狐狸浮现在她怀里。
随之游身后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的尾巴便很困难地晃了晃,往她怀里拱去。
小狐狸又说:“你会为了流泪吗?”
随之游感受到喉咙涌动的血液,低声道:“呕血不可以吗?”
小狐狸想了想,点头,“好像也可以。”
它又说:“可惜最后,还是没能漂亮下去。”
随之游说:“你已经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狐狸了。”
它便抬起有些涣散的眼眸,悲戚地望着她:“可是,你都不记得,不记得院中……”
仲长狸已经说不完话了,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了,那在布偶中没有流下的泪这一刻终于落下了。
她不记得,院中的树从来不是梨花。
明明,他们在那个院子里住了那么久,有过那么多过往。可是她甚至都不记得院中的树是什么,不记得花下,她曾给一只狸奴算命。
仲长狸在心中渴求上千次,希望她能发现不对。
可是她毫无察觉。
狐狸克制住喉咙中的悲鸣,仍然想笑,不过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随之游微微叹气,“我记得。”
她又说:“不是梨花。”
仲长狸的狐狸眼便睁大了,脸上竟有些懵懂和怔愣。
随之游摸了摸毛绒绒的狐狸脑袋,“我没有忘记,是你忘记了。”
仲长狸恍惚起来,“什么意思——”
他突然怔住,恍惚中想起来他们初次重逢时。
“对了,我还没见过多少花妖呢。”
“啊?”
“你是什么花?”
“杏花。”
“倒也巧。”
小狐狸笑了下,两只爪子抓了抓她的衣襟,硬生生勾下了几缕丝线握住了。做完这件事,它的尾巴便没有力气地垂落在地,静谧地闭上了眼。
子游,原来没有忘记。
那就带着我的心,记得更久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