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就死吧,既然躲不开、搪不过,亦只有自甘认命,我唯一不能释怀的,就是我为了干儿子赔上这副臭皮囊,却连一个最后的心愿都达不到一—”
钟沧道:
“什么心愿?”
又叹了口气,钱来发道:
“只是今生最后的一个心愿——在我死前,我想亲亲我那宝贝干儿子……”
钟沧许是受了钱来发那种英雄垂泪的悲怆情怀感染,不假思索的脱口答应:
“没有问题,我就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一侧的武青急道:
“使不得,当家的!”
钟沧不悦的反问:
“你是紧张过度了,武青,有什么使不得的?”
狠狠瞪了武青一眼,武青沉声道:
“决不能容许姓钱的接近孩子,这老家伙诡计百出,变化多端,他提出这个要求,难保其中没有花样!”
钟沧一听这话,不免又犹豫起来,钱来发睁着一双微见红肿的眼睛,形色戚然,连说话也显得恁般低微无力了:
“孩子抱在蒲公昌怀里,四周全是你们的人,我只亲亲孩子一下,还能有什么花样可使?假如你们尚信不过,可以再把这些零碎加回我手上,难道说,对一个将死的人,各位连这么点慈悲都不肯施舍?或者你们畏惧我已经超出了理智的限度?”
后面一句话,未免有点伤害“飞蛇会”诸人的自尊,钟沧眉梢子一挑,禀然道:
“就凭‘飞蛇会’的招牌,亦不容外人事后传我们闲话,帮口有帮口的义气,成全一个濒死者的最后心愿,正是表现‘飞蛇会’的道德行径、磊落胸怀,钱大兄,我既然说过允你,一定允你就是!”
钱来发满脸感激之色,却不忘又加上几句:
“钟沧,有你这样的担当,将来要不成气候,就是老天无跟了,多谢你的成全,一旦完成我这最后心愿,马上便在约据上画押捺印……”
钟沧严正的道:
“钱大兄,希望你说到做到,别再节外生枝,否则彼此全不好看!”
钱来发愁容深聚,疏眉紧锁,语句艰辛的道:
“待我香过孩子,替你完成手续之后,不劳各位相送,我会自行上路……”
钟沧挥挥手,道:
“武青,上绑!”
心中是一百个不情愿,武青却不敢稍有延宕,他走上前宋,如法炮制的又把钢丝角块固定回钱来发的双腕,暗锁扣定,他已反手抽出惯用的大铡钩来,钩刃寒光熠熠,就便架上了钱来发的后颈。
钟沧怕有闪失,忙叮咛道:
“你小心点,武青,钱大兄尚未画押捺印哩!”
武青冷硬的道:
“如果他不搞鬼,就会有画押捺印的机会。”
钱来发悻悻的道:
“姓武的,你敢公报私仇,‘飞蛇会’上下就将落得一场空!”
钟沧连连向武青使了几次眼色,然后才招呼蒲公昌,道:
“公昌,时辰不早,你就抱孩子过来完成钱大兄最后的心愿吧!”
蒲公昌步履稳健的来到近前,他的动作非常戒慎——双手横托起宝蛋儿凑向钱来发,一手抓着孩子脖底,一手握着孩子两足,只看看他那一双巨灵之掌,就不难联想到是如何强劲有力,设若他要伤害孩子,实在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满屋子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钱来发身上,每双眼睛皆是全神贯注,毫不稍瞬,光景无非是在警告钱来发:但有逾越,即大小格杀勿论!
于是,钱来发的双眸中又现泪光,他以十分伤感的神态噘着两片厚唇吻向孩子,宛似吻别这个世界。孩子则惊恐的往后退缩着,好像早已不认得欲待亲吻他的人乃是他的干老子了。
孩子胖嘟嘟的小身躯挣扎着朝后缩,钱来发的一张大肥脸往前凑,伸收之余,当中的间距便不若蒲公昌把握的那么恰巧适宜,甚至连目光亦时遭掩遮;就在满屋子人又觉有趣、又觉不耐的须臾里,两声细微的脆响突然扬起,紧接着是捆绕在钱来发双腕上的钢丝角铁进飞四射,武青的大铡钩激荡而起,人朝后仰,几乎在同一时间,蒲公昌的双臂齐肘抛脱,宝蛋儿竟变戏法一样变到了钱来发的怀中。
事情的发生,仿佛仅是一场幻觉,一场进行于人们呼吸之间便已映展又成过去的幻觉,当人们愕然惊悟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时,一切的情况业已铸定。
钱来发的双眼依旧微泛红肿,而泪痕未干,他人站在那里,宝蛋儿紧搂怀中,肥胖的大脸盘上却灿漾起一片笑颜,笑颜衬托着眼角的泪痕,便形成了一个决不对称的怪异模样。
蒲公昌一个踉跄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踣跌在地,整张面孔业已痛得变了原状,他上下两排牙齿互相错磨着,全身抽搐不停,断臂处血流如注,眼看着人就要虚脱了。
武青萎坐在地下,大铡钩坠落身边,他手捂小腹,脸色死白,也不知被钱来发撞得多重,竟也站不起来啦。
在瞬息的怔窒之后,钟沧狂啸,双手齐翻,一对大号判官笔已亮了出来,正待往上冲扑,钱来发右手倏横,一抹冷芒闪映,已骤而将钟沧前冲的势子逼了回来!
钱来发的左右袍袖,自外侧起,由腕至肘,绽开了两条裂痕,裂缝的部位,清楚的现露出两截刀刃来,锋刃宽约寸许,是嵌在一段长条状的特制细窄铜匣中,铜匣分别用钢环合扣于手腕位置,想必有某种装置控制着刀锋的隐现,使刃口收放自如,这种藏匿于袍袖中的法宝,不但歹毒,更且诡异,确是追魂夺命的利器!
两截刃口,流灿着森森蓝光,有如两波盈盈秋水,呈现着—种透骨彻肌的寒气,寒气在渗浸,未曾实质接触,已令人慑窒于那股无坚不摧的锋锐了。
钟沧胸口起伏急促,两眼凸瞪如铃,判官笔在他手中抖动着,却在要上不上之间,先前的温文尔雅、沉着镇定,不知何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紧了紧怀中的宝蛋儿,钱来发笑了,笑得十分和悦,十分开朗:
“各位,我这两把套扣在肘腕部位的刀,有个名堂,叫做‘连臂蓝’,正式的称呼是‘并口连臂外闸刀’,你们不必多记这个名称,只要记住‘连臂蓝’就行;‘连臂蓝’平时隐收于特制的铜铸凹匣之内,要使用的辰光,仪须运展肘部肌肉,以肌肉的澎涨力量压迫凹匣贴肉处的凸簧,刀锋即可由凹隙中弹出,而锋刃所到,金石为开;使用过后,再以相同的方式挤压凸簧,刀锋便会自行缩回凹匣嵌缝内,是以收发之间,颇为方便,方便到即令精明如各位亦不及预防的程度……”
钟沧赤着双眼大叫:
“钱来发,你这刁滑阴毒的老匹夫,你拿这等卑鄙手段坑害我们,我‘飞蛇会’誓必血债血偿,断不与你甘休!”
钱来发不愠不恼的道:
“要淡走江湖,玩计巧,我说钟老弟,你们火候还差远了。你也不想想,我钱某人是其等样的角色,岂会就此接受你们钳制压榨,牵着鼻子随意晃荡?何况你们犹待取我老命,蝼蚁尚且贪生哩,我又哪来这么驯服法?”
钟沧气得混身发抖,切齿如挫:
“你不要在那里大吹大擂,洋洋自得,姓钱的,你两脚上还扣着‘捆仙套’,人尚被围在‘飞蛇会’的大堂之中,想要突脱逃命,不是做梦也是做梦!”
哧哧一笑,钱来发不以为意的道:
“老实说,打和你们碰头开始,唯一令我顾忌的只是我这干儿子,除了干儿子的安全,你们这干零碎,在我眼里都是些鸟毛,鸟毛能干什么?撮唇一吹也就散了,钟老弟,‘飞蛇会’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钟沧挥动双笔,口沫四溅的咆哮:
“钱来发,要叫你生出‘双星岭’,便从此不在道上称字号!”
钱来发抽抽鼻子,“啧”了两声:
“我说钟老弟,没说你胖,你千万别喘,你为什么不寻思寻思,打二十多年前,你二叔‘小白龙’钟淇当家的时代,他就不肯招我惹我,原因何在?你们叔侄情深,相信他曾详细分析给你听,不错,物换星移,你二叔走了,我年岁也大了,但年岁大并不表示老朽无用,你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就试图扳倒我,实为鲁莽不智,如果你二叔在世,他必然不会苟同你的做法!”
钟沧愤怒的道:
“姓钱的,我二叔做不到的事,来必我也做不到,今天我就要做给你看!”
先噘起厚唇亲了亲怀中吓呆了的孩子,钱来发悠闲自若的道:
“如今宝蛋儿在这里,我怕惊着他,好歹放你们—马,暂不斩尽杀绝,不过呢,各位若是愣要朝上闯,就休怪我钱某人大开杀戒了!”
霍然退三步,钟沧大吼:
“兄弟们,围住这老匹夫!”
屋中的“二郎担山。秦威、“驼虎”简翔、“冥箭”柴邦与武青手下的余强、郭德敏等人立刻纷纷抢据有利出手位置,家伙也早就亮了出来!
方才,在钱来发与钟沧说话的当口,秦威他们已经替蒲公昌草草包扎过断肘处的伤口,这位“飞蛇会”的第二号头子固然血不再流了,但折肢之痛岂同小可?他人仍委顿在一隅,原来一张红润宽阔的脸膛,只这片歇间竟似脱了水般干瘪了好大一圈,那气色,灰里透青,憔悴得宛似皱了。
钱来发眯着眼道:
“钟老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真待顶着颗活人头送死?”
钟沧双笔横叉,暴烈的道:
“钱来发,除非我们兄弟死净死绝,否则你休想活出‘双星岭’!”
那边墙角下,武青抓起他的兵器“大铡钩”,颤巍巍的撑持着攀立,一只手仍捂着肚腹,要死不活的吸着气发声:
“当……当家的……注意攻钱来发的……下盘……他两脚下……便……是个弱处……”
钟沧目不稍瞬的道:
“我省得,大伙全听着了,尽挑钱老匹夫下盘猛打!”
钱来发望了望自己足下,舐着嘴唇道:
“抱着孩子多少有点累赘,要不然,捆在脚下的这些玩意倒是难我不住——”
“住”字还在他齿缝间跳动,人已到了钟沧面前,右臂挥闪,一溜寒芒抹向钟沧脖颈,就在钟沧双笔翻迎的一刹,他上身暴仰,“呱”的一记为“驼虎”简翔左颊打了一道记号,当简翔感觉到脸颊火炙似的一阵热辣,也才不过刚刚把手中的月牙短铲举到胸前!
秦威大吼如雷,他那根又粗又沉的镔铁棍奋身自顶劈落,钱来发双肩晃展,已经转到这位“二郎担山”的斜角位置,秦威挥棍落空,旋身抽抡,棍头只是堪堪翻起,背脊仁已鲜血倏喷,斗然裂绽了—条尺长的口子!
当秦威痛得身体骤缩的须臾,钱来发已蹦到了门口,钟沧人随笔进,力封前路,钱来发哧哧一笑,手臂猝似怪蛇扭曲,以不可思议的路线同时做了十七次变化莫测的攻击,钟沧但觉蓝芒闪灿,锐劲如削四溢,尽管他拼命挥笔招架,血光冒处,仍不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肩头—块巴掌大小的人肉飞空!
一声怪叫来自墙角,武青悍不畏死的—个跟斗翻来,大铡钩霍霍生辉,猛砍钱来发腰肋,而不分先后,他手下的余强和郭德敏亦卷向钱来发下锹,两人各使—柄马刀,刀锋贴地滚涌,竟也寒芒赛雪,凌厉得紧。
钱来发蓦地卓立不动,他的右臂抛起半圆的弧度,采取向后的侧角飞击,于是“连臂蓝”的刃口恰好击中掠空斩到的大铡钩钩尖三寸位置,“嗡”的一声颤响,大铡钩受震之后急向下泻,钩刃所指,竟是贴地攻来的余强及郭德敏的头顶位置!
三个人同声骇叫,武青拼命扭身翻臂,交以左掌碰撞自家右腕,余强、郭德敏二人则以刀撑地,努力往两边滚出,光焰回穿之余,三位仁兄总算不曾彼此伤着,却都已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钱来发抱着宝蛋儿,人已蹦出门外。
门外,大约有五六十名身着灰衣的“飞蛇会”弟兄包围,但刀枪如林之中,竟没有哪一个胆敢上前拦截,五六十条大汉,倒像五六十只呆鸟。
钟沧混身浴血,踉跄追出,一边稍嫌做作的吼叫: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钱来突然怪声怪调的以高亢的声旨呼喊:
“招——那个——财唷……”
回应几乎是立即的,就在隔着这座石砌客堂约莫两排屋宇之外,—声激昂的马嘶声凄厉传来,接着又是一阵扑腾挣扎的声响,更蹄奔如雷,招财扬首飞鬃,似—条陆地游龙般向这边狂驰而来!
就在此时,钱来发猝向前俯,俯身的瞬间又扭腰翻转,手臂挥处,“叮当”三响串力—声,三只没羽钢箭正滴溜溜抛空而起,箭泛乌光,显淬奇毒,却是无声无响,不知是什么时候发射出来的!
“招财”已飞奔到丈许之外,周遭包围着的“飞蛇会”人马叱呼连声,却不约而同的脚下抹油,四散走避,钱来发长身之下,人已上了马背,他怀楼宝蛋儿,回头冲着侧身门边的“冥箭”柴邦龇牙一笑:
“姓柴的,这笔帐咱们暂且记着一—”
声落骑走,已在百步之遥,钟沧追出几步,颓然而止,他用力掼摔手中的一对判官笔,仰首向天,表情之沮丧惨澹,果真是此恨难休,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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