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踱起步来。
怕引人注意,她略低了头,仿佛丢失了钥匙或者钱包,从街头到街尾,又从街尾到街头地找。黄昏了,朦胧暮色将那些屋檐和样槐树的缝隙填满,房子和树,还有电线杆,相互有了阻隔,近在咫尺,却又似永难相见。摆摊的老人终于屈服,回家,回到她们自己的灯光里去了。
黄昏是惠子容易迷途的时间。人类的目光在这个时辰开始朦胧,他们急于回到明亮的灯火前;猫类在这个时候,更加自信和愉快,这是它们觅食的最佳时间。
惠子心情缥缈,忧郁,无所适从,不知何往。白天的景物全变了样,才走过的路也认不出来了。
通常,她会在街头绵延到夜色将城市完全笼照,另外一些属于夜晚的人游动到街上,她才赶紧逃走。
她没来得及逃走。
那个黄昏,就像从如烟往事中不经意掉出一张照片,令某双迟钝、无可奈何的眼睛乍然一亮,定睛看,果真是亚平站到惠子面前。
那天的亚平,像一股紫色的轻烟。
其实,惠子早些时候就老远就看到了那一股紫色的轻烟,带着倦意,在人民公园的绿篱笆外面旋转——惠子从郊区学校回来,到人民公园站,满是痰迹和纸屑车里就剩她一人。她下车后,空空的郊区班车哐哐响着,逃似地向汽车公司驶去。她站稳,轻叹口气,看见那轻烟。她想上前辨认,它立刻回旋着挪开,躲过了。
人民公园的绿篱笆外面,是一些郊区的陌生女人和城里男人互相试探并交易的地方,惠子不敢逗留。
此刻,紫藤一样的时髦女子,迈着庸懒的步子,慢腾腾地走来,一直凑到惠子跟前:看你呆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亚平咯咯笑,捏了惠子的手臂一把,惠子尴尬起来。即使是同性之间,肉体接触也令她难堪。
惠子,听说你找我?
没。惠子一笑,粉白的脸上就出现两朵桃红。
哎,惠子你还是这么羞涩?没有男人欣赏,荒废了大好时光!
惠子打量着亚平的装扮和按奈不住兴奋的神态,嗅到某种不贞的气息,不由得后退一步。
亚平说:我们去碧云窝玩儿。
和谁呀?我,和他。
他呢?先走了。
他是谁呀?
亚平断然打住:男人呗。我们认识也没多久。
亚平语速加快,他对我挺好!我们去照相了,他今天给我照了很多相。碧云窝的花都开了。
碧云窝的花都开了。惠子奇怪地咀嚼这句话。
碧云窝很隐蔽,在雨城郊区一个风景区的森林里,通常去那里的,是广东老板和温州老板,是来雨城避暑的北京大官,以及四处走穴的娱乐圈大腕。
去那里就意味着解放和自由,无所顾忌,尽情张狂。所以,在雨城人的意识里,碧云窝也是一个群居滥交的地方。那里的花肯定很美,但有毒。
想到这里,惠子讽刺:是呀是呀,真是恋爱的好时光啊!
亚平脸色涨红:我离婚了,你不知道么?
哦,原来你自由了。小陈呢?你妈都说他挺不错的嘛。
唉,说来话长了。
亚平深叹一口气,张张嘴欲作一番叙述,又突然抬腕看看表,一分钟也不想耽误:我得走了,他在红豆舞厅等我呢。你去吗?我很想有人陪的。
你们俩去舞厅玩,我在一边算什么呀?
不是的,他在那儿上班。
算了,我不习惯那种地方。
那我要先走了。
亚平发急:我还要回去休息一下,脚痛死了。
她脚上穿了一双新高跟皮鞋,蹒跚而去。
惠子想:她后悔了,她不愿我这么早知道她的新男人。
亚平走出几十步了,突然转回来,凑到惠子跟前:我去深圳了。脸上同时出现两朵兴奋的红晕。
惠子心里喊:哇噻,已和他一起旅游了!
这么勇敢?多久的事呀?亚平分辩:是我一个人去的,半个月前。
刚回来呀。难怪这么漂亮!这衣服是在那边买的了?
嗯。那边才卖一百多,这边嘛,我看了,有卖,但没有三百拿不下来。
哦。
再见,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亚平急着要走,但她走路的姿式不好,两腿分得太开,腰有些左右摇摆,愈发给惠子加重了不贞洁的印象。
惠子想,她去深圳了!她先是去海南,说是在那边做无花果生意。现在又去深圳,也是做无花果生意吧?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无花果有吗?有啊!嫩吗?刚刚摘的呀!难怪她妈要泼脏水!她真是美,从没见她这么美过,浑身抖起来了!
亚平走了大约两百米要转进巷口,回身向惠子招手,而惠子呢,依然还站在街上,呆呆的,身影模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