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
他手上一停,在身畔水中假寐的人便就睁开了眼,待看到了长琴手中那十分拙劣的四翼纸鹤,不由漏出了一点嫌弃的神色,问到:“是你家中来信了么?”
长琴点了点头,觑见友人的神色,不由颇有些促狭之意地将掌中之物递过去,笑道:“这是我幼弟做的,他性子一向跳脱,便是从未出过昆仑,也有本事在脑中勾画出天下种种奇思异状。”
那人瞪着那纸鹤的四翼,颇为郁闷道:“……我生得可比这好看得多了,不信的话,待会儿给你看。”
长琴不由笑起来,安抚道:“我信。”
这是一处生着花树的江湄,清沙白水,静静淌过之时,被近岸煌煌赫赫的赤红锦绣花映出了一片流霞,风色与南明山前的赤水河近似。但两处花色不同,虞渊为日落之地,英水西出汇入其中,此处的花木也像是染了残血一样的颜色,比之南明山中更添凄艳之致,又未免太过肃杀了。
长琴便坐在一株花树前,落花拂衣,那与他说话之人却是枕着双臂伏于岸边,要不是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连所披着的赤色衣袍也被洇得透了,这其实是个意态十分闲适的姿势。但他浑然不觉一般,仿佛在水中也可好眠,不过因要同长琴说话,方才翻身坐正了,唯长摆淋漓,复又垂入水中,还沾着的数片纤薄花瓣为微涛一卷,便翻翻滚滚地,逐水远去了。
这人本就能在英水江中自在来去,长琴也不以为奇。当日他行至此间,于江边抚琴之时,忽生大浪涡旋,这人就这样从水里冒出了头来,也不说话,等到一曲《流水》奏罢,他便又消失在了风平浪静的江面上。如是数日,天天如此,两人方才互通了名姓,有了这场由琴而结的交情。
这人自称名为帝江,便住在天山之中的英水源头,因喜乐声,甚爱凤来琴音,方才出现,此处已然滨临英水汇入虞渊的江口,与天山相去何止千里,帝江却说得很是认真。是以长琴一开始当他是英水中生出的神灵,方才能在其中倏忽来去,知晓它流经之地的发生的诸事。然而帝江现在又说他本体生着四翼,据此所说,该是异鸟的体态,却是不像水神了。
帝江似乎不太喜欢太阳星的灼热气息,一到得近暮时分便避入天山,不会在此处流连的。他此时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离太阳落到这里还早呢。”一边似乎颇有炫耀之意地对长琴道:“不止四翼,我还有六足,这哪里是能折得出来的?”他的手指枯瘦,弯曲如爪,慢慢将纠缠的发丝从袖摆垂饰上解开的时候,看入眼中,无端有了一种悚然的意味。
见帝江暂时还没有变出本体给自己看的意思,长琴方才迟疑地应声:“……啊?”
虽然六足听起来是很了不起,但和一只纸鹤比这个,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啊等等……
帝江一脸的意气风发,道:“祝融先前还劝我这个,白瞎!——看,就算我不收容族人,也不出门闯荡,光待在这里名气一样还是响得很!昆仑山里都听说过!”
长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拨了拨弦,才觉憋得不是那么辛苦了:这真的只是因为孔宣脑洞太大而产生的巧合,就连长琴先前都没听说过帝江这种鸟,孔宣这不爱读书的更是没有可能知道,不说还特地把纸鹤折成这样寄来。
不过祝融的名字却是耳熟的,是个掌火的巫神,滨于南海一带,便是他部族所居,上一次通天去探看太清的时候还曾路过,回来当奇闻异事一并讲给长琴听过……但巫神的样貌再如何怪异,也不该是只鸟。不过有哪些毛病自家都清楚,帝江看着倒很像是有其族历来自负的秉性,自矜毛羽得不行。
他想了想便问:“于天山之中,尚居有你的族人吗?”
帝江疑惑地瞥了长琴一眼,随手拢起了散发,他的眼尾勾挑极长,一张素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着也很是宛转缱绻的样子。但他却用十分冷静而理所应当的口气道:“当然只我一人,其他的都叫我赶走了。”
长琴顿时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倒是帝江还絮絮叨叨地同他解释,顺带抱怨:“虽然算是个巫神,但与我神通相同的,多少年也没出上几个,夸父那几个娃娃烦得很,干脆就都不收了,让他们跟着别人去玩,我一个人好清静。”
长琴愤愤然地拨出了一声响。
……
他在虞渊之旁,英水江畔,由琴音结交了一个友人,但长琴觉得,帝江这种同自己人生观和世界观都不太一样的,还不如不认识的好。
……
帝江说与他自身近似的神通,多少年来在巫族人之中也没有出上过几个,其实在这一方面他大有可嘲笑长琴用以同师门传讯的纸鹤的余地,无他,帝江既不是英水之中生出的神灵,虽然喜爱流连此间,但其实他的神通与水并无关系。
三清门下传讯的纸鹤划破时空之隔,相隔千万里之距,凭借加诸于其上的术法,也能在一夕之间送达到人手中。而掌控空间速度一项的帝江——他只要一转念便可做到,是以他才会在初闻琴音之时便从天山倏忽而至虞渊,宛转江流从头至尾,也不过是他想上一想的事。
只要帝江高兴,就可在一日之间将由于战乱迁徙而流散在洪荒各地、海角天涯的诸位弟妹都探望个遍,但又于此兴致缺缺,还不如在山中睡上一觉,醒来唱个曲儿。
千万里均在一念,空间的阻隔于帝江像是不存在一般,却又因此而对时间的流逝格外敏锐,日出月落,江花谢去,川流长逝于虞渊……望之不尽。
那一日午后,他被流水潺潺的琴音唤醒,日影滑过身边,山中落英逐水而去,满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