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竟是相顾无言。唯有身下涛声起伏,夹杂着些许碎冰相撞的声响。
两人摸寻着,这里该是宫中待客之处,却别无什么边角装饰,十分的空旷,略一想,便大概猜到这是鲲鹏日常起居出入之用,他本为巨禽,一般的地方反倒施展不开,这的般布置倒也合宜。坐在厅前向外看,便可以望见天与海,还有隔岸巫人部族的日常生活情状,都可尽数收入眼底,视野是很好的。玄冥一部尚黑,族人多着此色,远望过去,来往熙攘如蚁,几乎要在白山黑水之间洇开来,再寻不着。
帝俊与太一为不速之客,更不便再四下里乱走,只能安坐着打量着些有的没的,再留心看看鲲鹏是怎么被玄冥挟怒打得抱头鼠窜的,心中啧啧惊叹自不多提。鲲鹏所居的宫宇因是筑于海上冰山,由几处相连而来,占地均不广,诸般的设计也就无法往雄奇的方向去靠,却也是格局颇为精巧的,错落几座殿阁连成了形状,斗拱飞檐,远望过去,如鸾凤垂栖于黑海冰上。再仔细看,就能找到其中的细节之处,更有许多九阙宫殿的影子在,不由教人哑然。鲲鹏从来都没有去过九阙故地,这想来还是归咎于传言之中,或许便是那白凤一支的鸿鹄仙君留下的手笔,量劫落定三族败落之时,是他护元凤次子鲲鹏出昆仑,一路亡至北冥黑海之上。而今斯人远去,帝俊方敢把主意打到了鲲鹏身上,打算拉他下水。
这乍一入眼,未免微妙扎眼得很。
倘若鲲鹏确实一心系向昔日凤族,也不是没有办法,当可从中入手,许下或可重振其族的空头承诺,其人便也当可就此到手了……正这般漫无边际地做着假设,太一忽听帝俊状似不经意地在自己耳边轻轻道:“其实方才那银龙,确实有说过一句我听得懂的话。”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便被拉了过去,忙问是什么。
帝俊便煞有介事地学道:“有两个厉害人物来找,既如此,我回头再找你算账。”这么说着,他亦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来,到后来的语气里,也憋不住的笑意。
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新仇旧怨,那银龙对他俩这一看就属羽族的哪会有什么好声气,还口称甚么厉害人物?只怕是帝俊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哄人玩呢。太一刚想嘲笑他,忽然便反应过来了——有没有自行修饰词措这个姑且不论,帝俊其实是在告诉他,那银龙遁云而走之前,特地同鲲鹏提到了他俩的存在,显然也有些嘲笑鲲鹏还找帮手压阵的意思在,还恰巧被帝俊听到了。是以无论鲲鹏在先前打架的当口有没有发现帝俊和太一在一旁看,他但凡有些脾气,随后定然是会过来瞧一瞧的。
也就是说,帝俊早就知道鲲鹏很快便会过来,是以才提前整理衣饰,好光鲜见人,却坏心眼地没提醒太一。他素日苛刻仪表,细枝末节上头念叨的事,太一都当他是耳旁风,只有遇了事才上点心,十分的疏散,是以帝俊便顺势设计了他这一遭。
太一只觉手痒牙也痒,恨不得摁住帝俊揪了他本体的翎子,帝俊还仿佛很是好意地,对他道:“这回你总该长了记性罢?”
太一磨着牙道:“放心,定然记得牢牢的。”
他话里显然意不在此,帝俊也并不在意,点了点头。
……
鲲鹏回来的时候很有些狼狈,肩上袖间,都还有些残雪,墨青的发上更挂着几道冰棱子,湿得透透的贴着颊侧。他几步便从云上下来,进到自家住处,足下带风似的从厅前往偏殿里头刮进去,仿佛没看到里头有客人在似的,帝俊还没来得及收拢脸上因无处施展而有些尴尬的笑,鲲鹏就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掂着自己的袖子告罪,说是容他先收拾一番再出来说话。
北海宫宇果如鲲鹏所说,只他一个人在此索居,空荡荡的没有旁人,就连个得用的童子也无。鲲鹏过了一会儿出来,便这么大马金刀地往座上一坐,也无茶水,就这样偏过头来看着帝俊和太一,重又确认道:“你们要立族?”
帝俊很是庄重地点了点头,然眼下诸事都在草创之中,他并不愿意将之过早地宣诸于口。一言立族,昭明天下,引人侧目相对。只想着且再等上一等,待准备齐全了些再说。
异类化形者,计为妖,可归附其族。但这只是一个尚未付诸实施的设想,帝俊与太一也没能到一呼百应的地步——他们正为之四方奔走,想要争得更多的支持与助力,是以才会远来此间,愿奉鲲鹏为座师,许以尊位。
“所以说,”鲲鹏一边把从头发上取下的冰棱子在桌案上敲得笃笃响,一边不可思议地问:“要是答应了,加上我,族中统共也就只有三个人?”
这说的确实就是眼前尴尬的实情,一点没错,帝俊咳了一声,依旧试图争取,他道:“是这样没错,但……”
鲲鹏将冰棱一丢,拭了拭手上的水迹,干脆利落道:“那我答应。”
……喂等等你怎么不按常理来啊。
帝俊一句话没说完还在发愣,太一忙在身后捅了他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只见鲲鹏垂着眼道:“我知道你要许些什么空话,甚么重振昔时种种的,这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今尔等既要新立一族来邀,那正好,我愿入妖族,改换族类。”
他一脸无聊道:“反正这凤族运命从开始就不是我的活,又不关甚么事。反倒是顾忌太多,缚手缚脚的,我早就嫌烦了。”
对面的两人总算是勉强弄明白鲲鹏之所以答应这事,他背后的打算了。简单来说,就是换了个名号后啊,鲲鹏揍人能更肆无忌惮一些了,不必担心为凤族岌岌可危的气运更添其累,且放开手脚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把人打到陨落,就断不会只削其修为。
鲲鹏之生,本就逢值凤族极盛而衰之际,为之兆者,其性凶,又有克制龙族的传言加身。他既是为四方征杀而生的,同时又会为其族添业报杀劫。但他被元凤寄养在昆仑山上清洞府中长大,命势加身,却并无用武之地,接着便是量劫落定,随鸿鹄隐居至今,一点施展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在北海之上时不时地同邻居不见血地打一场,憋得不可谓不难受。
现下若以妖族之名行事,这些业报杀劫,可就是帝俊与太一要担心的事了,鲲鹏他只管可着劲儿作死就行——听出了鲲鹏的言下之意,帝俊也只能与太一相对苦笑,摸着鼻子应了下来,自认倒霉,准备好了要为日后的妖师揽上许多善后之事。
但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聊以自欺罢了。妖师鲲鹏他终究还是凤族太子,这名头旁人说起他来,总还是忍不住要提上一提的。
与谁日后的孔宣就这样被他的兄长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让他疲于奔命地去填补。
……
伴着潜龙的吐息,北海寂静的涛声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起伏,玄冥并没有继续再布下云雪,这是一个能望得见太阴星的夜晚。
又有近晚风起,从云上卷来数片尚未来得及落定,无处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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