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里种花啊,尤其是棠花……从前公主府种不了那么多,柳伯说花太多了招蜂引蝶……可我偏喜欢住在花园里……喔,但是还是想要府里的大湖,里头养好多好多鱼,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想吃鱼的时候钓上来就好了……”
“你亲手养的鱼只怕你舍不得吃吧?”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
他忍不住问:“还想要什么?”
“啊?你有在听啊,唔,还要种枫树,到了秋天我们就带着我们的孩子在树下荡秋千,和孩子说我们的故事啊……”
他霍地回首望去,这花园中竟种满了海棠花,株株朵朵,皆是她最。
董荀见他停下,问道:“公子?”
他呆怔了许久,颤声问道:“院中可种有枫树?”
董荀稍稍讶异:“栽在前院,公子如何知?我家女主人极枫树,当年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话未说完,他便抢身奔往前院而去,绕过廊角时,但见蒙蒙微雨中,枫红的树影荡漾在湖面上。
一缕淡淡的风带起一片枫叶,旋转在空中,他伸手接住,忆起年少时的她笑着,双眸闪烁如星:“你,听过关于枫叶的传说吗?传说呢,在枫落下之前能接住的人会得到幸福,若能与心之人共睹千百枫叶似雪飞舞飘落,两人就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一步步走往前去,树边的秋千被风吹得轻轻摇摆,仿佛一切令人魂牵梦绕的过往如糕掠影,一花一叶,一桢一桢,清浅弥散。
待近到秋千旁,但见支撑的木桩上刻着: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
他颤着手抚上那熟悉的字迹,眼中的泪越积越多,至此,再也按捺不住的决堤而落。
是她,他知道是她。
此时董荀已赶了上来,见他如此黯然伤怀,却是大为所惑,“公子……可是有哪儿不适?”
他背着身将脸上的泪摁干,道:“这院子与在下昔日故人的宅邸颇为相似,在下一时触景伤情,倒是令董先生见笑了……”
董荀失笑道:“哪里哪里……”
他问道:“不知这庄园的主人可在府上?在下前来,自当亲自拜访才是。”
董荀摇了摇头道:“数月前夫人忽携秀外出,期间一直未曾回来过,老夫亦是在收到夫人的信后方才前来代为看理,公子大可不必拘礼于此。”
听到“秀”二字,想起陆陵君说过她已有夫婿与女儿,他心中一黯,“既如此……”他原想告辞,可心中却仍有千万个不舍不愿,他至少想要看一看她的夫婿生的是何模样,待她可好,何以她已然成婚,还要在秋千写上那首属于他们的诗。
他犹豫再三,终问道:“不知……这家老爷可在府中,在下……”
董荀微微一笑道:“我家夫人素来潇洒独身一人,府上并无什么老爷,这镇上的人皆是知晓的。”
他浑身震了一震,“独身一人?怎,怎么会?四年前,还有人在草原看到过她与她的夫婿……”说到这里,他忽然噤声,董荀道:“公子是夫人的旧识吧?”
见他一时无言,董荀又笑了笑,“公子自入庄后却是诸般异态,老夫要连这都瞧不出门道,倒是白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四年前……夫人确实带了秀去了草原,若老夫所料不错,那‘夫婿’多抵老夫那小女贪玩所扮的……不过,秀,倒确是夫人的亲身骨肉……”
轮番消息令他不知所措,他心中重燃希望,却又生怕仅是妄想,唯恐最后的这一点念头也成泡影,他怔怔望着那枫树,终于问道:“她……她的女儿,如今多大了?”
董荀道:“老夫初识夫人乃是在丁酉年孟春,彼时夫人已身怀六甲,没过四个月秀便出世了。算到今日,秀已然七岁了。”
丁酉年,丁酉年孟春。
他重重闭上了眼,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那是他的女儿。
她怎么就舍得怀着骨肉离开,她,她独自一人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董荀邀他入屋饮茶,并徐徐道来了她的这些年。
原来她当年漂泊至广陵他们曾经的家,变所有的积蓄,而后漂泊至此,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临近酒楼倒闭破产的掌柜董荀。
她买下了那间酒楼,挽回了酒楼的颓势,并让董荀继续留在酒楼内经营,此后,董荀便未离其左右。
哪怕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商团富甲一方,而在她跟前,他仍会视她若自己最为敬重之人。
董荀说,从未见过比夫人更坚强的女子。
仍记得在孩子出世前的那夜,她忽然腹痛如绞,更来不及叫来镇上的稳婆,哪怕如此,她亦能在所有人都慌手慌脚时让大家镇定下来,咬着牙诞下健康的婴孩。
宋郎生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她明明那样怕疼,可他却在她最疼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董荀说,他不知夫人的过去,虽然她常常会笑,然而眼底却遮不赘分落寞之意。
因经商之故,她多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名士。其中不乏倾心慕者,她却从不为之动心。
偶然问起,她只道:我已嫁了,岂可再嫁?
她说她已嫁了,只是董荀却从未见过她的夫婿。
心脏的钝痛已令他不能再听下去。
他问:“你可知她去往何处?”
董荀轻轻摇了摇头:“当时先皇逝新皇登基,老夫只知夫人一路朝北赶,走得甚急,却不知缘由……”
手指紧紧握着掌心生疼,雨何不知时停了下来,只听得到檐前滴水的声音,落在滴水溅成水花。
她去寻他了,在听到他的噩耗后,夜以继日的赶往京城,再也顾不得其他。
多年以后,即使她已变成他人口中沉稳睿智的女主人,却一如当年,遇到他的事便不能冷静自持。此际,他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即到她的身边,他害怕她再为他落泪。
董荀见他迫不及待地欲要离开,出声叫住了他:“宋公子,海上已起了东南风,今夜只怕是不能开船了。”他顿着步,只听董荀意味深长道:“不论有何紧要之事,都应好好护自己周全,方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
他想,也许董荀已然猜出了什么。只是并未道破。
翌日清晨,他早早到了渡口等待北上的第一只渡船。
海天一片灰蓝,只能见到海面上船头的灯,踏着黎明的光缓缓驶来。
他徐徐而立,迎着海风,看着白昼初显光华。
待船停靠至岸,船夫放下长板让船上客人先下,渡口人来人往,络绎不息,他正欲登船,身体却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僵硬如石。
石栏边,那个他朝思暮想之人正牵着一个漂亮的稚童徐徐而来。
他屏佐吸,甚至不舍发出半句声音,唯恐惊扰了眼前这一场如梦似幻。
小女孩为了逗母亲开心,让娘亲俯下身来,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岸边人流如织,她没有瞧见他,抱起女儿从他身侧擦身而过。
他的心越跳越快,却不敢迈开脚步上前相认。
旭日东升,有海鸥低掠而过,小女孩把脑袋耷在母亲的肩上,发现他正怔然看向这儿。
她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他,软糯地说:“娘亲,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瞧着你哭呢。”
她回过身来,朝霞透过云层映照在那一抹蓝色的翠烟衫上,容颜绯红秀雅。
众里寻她千度,八年八个月零十三日,默数在心,终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