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心疾首、悔不当初,这会见沈金山出银子如此痛快,这帮人全都恨上了他。挖个那么大的坑让他们跳,自己却囫囵出来。想争会首?门都没有!
于是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这些多年来死心塌地跟着沈金山的商贾,这会全都随着蒋先,推出一块绿色筹码。
“十两。”
“我出十两。”
“不敢与沈老爷争锋,我也随大流跟十两。”
有他们带头,原本迟疑观望的中立商贾,也纷纷举起手中的绿色牌子。
募捐第一轮,除去鹤立鸡群的沈金山外,其余所有商贾都不约而同地出了十两银子。
“这是怎么回事?”
如此清晰明了的数字,压根不用特别去记。不过阿玲做事认真,还是在第一张纸上二十三位商贾中找到沈金山名字,在后面记个“十万”,然后其它空白处写个斗大的“十两”。寥寥几笔记完后,她看向旁边商贾。
他们怎会向着阿爹?玉哥哥葫芦里到底再卖什么药。
“胡姑娘,还请公布结果。”沈金山催促着阿玲,乎昔日同盟反水,他压根不在乎。商人重利,等自己当上会首后,不愁他们不急吼吼贴上来。目光扫过敬陪末座的这些人,到时他自会让他们知道后悔。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仪仗开道沿街报喜。”
阿玲拿起金牌,金牌放下还没多久,上面依旧带着一丝温热。下意识地看向玉哥哥,他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是一派官威,然后她目光转移,略有些紧张地看向阿爹。收到她的目光,阿爹抬头给她打个安慰的眼色,然后脸上满是自信,见此她终于稍稍放心。
阿爹肯定还有后手,她如此想着。
可随着这种想法却越发不坚定。
烤全羊端上来,弹拨尔和纳格拉鼓欢快的声音响起,穿着西域特色服侍,带着铃铛手环和脚链的舞姬跳起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叮铃声合着愉悦的音调,整个云来楼内的气氛越发热烈。
与此同时一轮轮募捐也在进行,每次起头后,沈金山总会一马当先喊出十万两,而阿爹则始终老神在在地推出面前那枚绿色筹码。
不多不少,就十两。
要不是舞姬的舞蹈热情,烤全羊宴本身的热烈,这会气氛一定会非常尴尬。
其余人也跟风只捐十两,留下沈金山鹤立鸡群。记账的阿玲省事了,只需在第一张底下画“正”字就好。横平竖直的笔画画下来,随着阿爹再一次推出绿色筹码,她已经整整凑齐一个“正”字。
“沈老爷捐银十万两,请金牌令箭……”
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阿玲越发打不起精神。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随着府兵抬着依仗一次次招摇过市,敲锣打鼓喊着“沈金山为西北将士捐银十万两”,这则消息迅速传遍青城大街小巷。
箫家老爷竟然这么大方?
一次是装模作样,两次是打肿脸充胖子,等到第三次,整整三十万两银子,这笔寻常人从未听过的巨款,彻底征服了青城百姓。不管沈金山为人如何,最起码事关家国大事,人家从不会推脱。
而等到四十万、五十万两的时候,青城百姓已经开始对沈金山肃然起敬。
“平日就算再抠又如何?奢侈还是节约那都是个人习惯。事关名族大义如此豁得出去,单这点沈老爷就比胡老爷要强。”
“沈老爷好,用不着拉胡老爷当垫背吧?”
“十万两银子就沿街报喜,沈老爷已经有五次,胡老爷那么有钱却连一次都不肯出,这还不许人说?”
募捐之事虽然自愿,没有人说不出钱有错,可那么有钱却一次都不肯出,总归是有点说不过去。方才为蒋先辩白之人,如今哑口无言。
云来楼内阿玲也想到了此点,烤全羊已经被分光,时近正午眼见就是最后一轮募捐,阿爹到底在想什么?
不仅是他,先前打定主意要跟着蒋先的商贾这会也有些迟疑,到现在为止他们每个人出了五十两,虽说第六轮不太可能如此,可万一……六十两银子,寻常□□致点,一顿饭都不止这个数,真传出去他们还要不要做人?
阿爹……阿玲焦急地朝里面看过去,可这次阿爹却仿佛跟她没了默契。眼见着舞姬跳完最后一支舞,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宣布:“最后一轮募捐,开始!”
“沈某出十万两。”与前五次一样,沈金山依旧先声夺人。
与此同时,视线焦点中的蒋先再次拿起那枚绿色筹码,见此阿玲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蒋某出十两。”
什么……满场哗然,甚至连退下的舞姬都停住了脚步。
“阿爹!”阿爹忍不住喊出声,然后满脸期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先前蒋先出十两时,沈金山还曾怀疑过,这老狐狸在打什么鬼主意。虽然昨日被他要去那么一大笔现银,可偌大蒋家不至于拿不出个十万八万。随着五次“十两”喊出,他心中疑惑越来越重,直到第六次后到达顶峰。
“胡老爷定是在开玩笑,满青城谁不知蒋家最是豪富。”
“蒋某是不是在开玩笑,沈兄不应该最清楚?”蒋先反问道,然后当着众人面左手高高举起那一枚绿色筹码:“话既说出概不反悔,蒋某就捐这十两。”
果然是因为昨日被他要去的银子?虽然心下不解,但听他彻底确定后,沈金山终于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他心中还升起一股对自己足智多谋的自得。
还真就十两?
这下在场大多数商贾坐不住了,依附蒋家的商贾开始纷纷劝起来。见蒋先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模样,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放弃。
“胡兄,对不住,我黄家可丢不起这人,我捐十万两。”
“我也捐十万两。”
除去依附箫家的商贾外,其余大多数商贾纷纷捐了十万两。相比于后者的矛盾,前者则是高兴异常。本以为今日丢脸要丢大发了,没想到还有胡老爷跟他们一起丢。胡老爷多有脸面,有他在前面顶着,肯定没他们什么事,几人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
心下郁闷,阿玲提笔在下一张空白名册后面记录着。各种十万两后,听阿爹依旧未曾改口,颤抖着写下“十两”二字,她心下郁闷达到顶点。余光看着旁边幸灾乐祸的商贾,她气不打一处来。
可身为阿爹的女儿,这会她实在没脸去问。
收起笔,她强打起精神,最后看向前面。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沈金山声音响起。
“胡姑娘,还请宣布结果?”
这会沈金山是得意的,虽然不少人捐了十万两,等会报喜的名字肯定要跟他摆在一起,但前五次他却是独占鳌头。这会他都能想象得出,外面那些百姓一次次听到他名字后,从怀疑到叹服再到彻底敬佩的转变。
痛快,真是痛快。
这……阿玲皱眉,十分不甘心地张口:“那……”
还没说出第一个字,一直老神在在坐在那、任凭别人怎么劝都岿然不动的蒋先突然开口:“慢着,在场还有人没捐。”
谁?二十多位商贾面面相觑,连带着陈志谦也有些疑惑。疑惑于蒋先的态度,更疑惑于到底漏了哪个人。
“没有错漏。”查了一遍花名册,阿玲小声道。
原来是她!相隔半个大厅,耳聪目明的陈志谦听到阿玲声音,瞬间想明白过来。
“今日阿玲虽是前来帮王爷记账,可她是我蒋先的女儿。当日拜师仪式时蒋某便说过,日后蒋家的一切都归阿玲。可这孩子太孝顺,即便库房钥匙在她身上,也从没有那种抓牢家产、把我这糟老头赶下去的心。”
蒋先最后一句话,可算是扎到了不少有儿子,且本身已经年迈的商贾心里。不同于蒋家千亩地里一根独苗,他们家中大都儿女成群。姑娘还好点,但儿子们随着长大成亲,长房、二房、三房,有意无意间,一个个全把心思打在家产身上。而日渐年迈、感觉到身体衰弱的他们,则感到由衷的愤怒和恐惧。
拿着库房钥匙都不带动丁点东西?放他们家中想都不敢想!
心下这样感慨,众人却是都明白,蒋先这是打算替闺女捐个大的,也算是给她铺路。
他们想得没错,在阿玲略显迷惘的目光中,蒋先满是鼓励地看着她,直接喊出一个数:“阿玲代表蒋家,捐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倾尽他们全族家产也拿不出这个数,胡老爷一出手果然是大手笔。比起他来,沈金山那一次次的十万两,又何其小家子气。
还未完全放松下来的沈金山整个人都懵了,一百万两,刚给了他三成,蒋先从哪弄来那么多银子。
“沈老爷可还要更改?”
听到小王爷的疑问,沈金山面露难色。六十万两已经是箫家所能拿出的极限,他本想着将这笔银子捐出去,然后从蒋先那拿来的继续维持箫家绸缎庄正常运作。可没曾想蒋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直接打得他措手不及。
已经投了六十万两,难道要轻易放弃?
如今的沈金山就如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想到当上会首后的种种便利,他咬咬牙。
“沈某再追加五十万两,整整一百一十万两。”
“一百二十万。”蒋先轻飘飘喊道。
“六十五万两,一百二十五万。”
“一百三十万。”
“一百三十五万。”
“一百四十万。”忍不住了吧?蒋先唇畔笑意渐浓。
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拖死的。心下飞速打个算盘,沈金山喊道:“一百八十万两,沈某人总共捐这个数,胡兄可还跟?”
“沈兄确定?”蒋先适时地露出些惊讶。
果然露怯了。烤全羊喷香的味道传来,还未退下的舞姬手足间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暖烘烘的云来楼一层,热烈的气氛尤在,沉浸其中沈金山也少了些许戒备。
“当然,不二话。”
“阿玲,拿纸笔来,立契书。”
阿爹果然没让她失望,虽然没争过沈金山,但一百四十万两也不算坠了箫家名声。心情再次好起来,阿玲递过纸笔,沈金山唰唰两笔立下保证,又按朱泥画押,当场将此事砸瓷实了。
待一切彻底确定后,蒋先自衣袖中掏出一纸契书:“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不知沈兄可识得此物?”
围着烤全羊,直冲云来楼门口最为尊贵的三个座位上,蒋先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迈过正中央小王爷位置,然后稳稳地站在沈金山前面地毯上,将手中之物亮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半新不旧的契书,白纸黑字上明白记录着离青城最近、每年产极品生丝最多的村落将春蚕所出生丝卖给蒋家。
“这……”
原来只是这个……沈金山长舒一口气,蒋先刚亮出东西时,他着实吓了一跳。
方才脑子一热咬着蒋先喊价,最后为了压下去,甚至喊出了一百八十万两的天价。饶是箫家多年积累,拿出这笔银子来也有些伤筋动骨,一段时间之内捉襟见肘也是在所难免。这只九尾老狐狸虽然外表上看着风光霁月,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怎么可能做好生意,多年交手他早已知对方不好对付。如今他突然拿出契书,谁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猫腻。
“今春青城大半生丝,可都掌握在沈兄手中。连与蒋某签下契约的蚕农,也都纷纷毁约改投沈兄,据说毁契的银子由箫家一力承担?”
“那是当然。”
“这些蚕农与蒋家合作多年,彼此相熟,故而当日定下的数额也不高。”
沈金山点头,他向来精于算计。若非知晓蒋家仁义,定下的数额不高,当日借由黑炭逼迫蚕农重新签订契约时,他也不至于豪气地包揽悔契约所需银两。
“沈兄点头,那便是承认此事?”
难道蒋先想现在跟他要银子?想到此点沈金山心下踟蹰。
“如今是在进行征募军饷之事,胡兄与沈某间这等琐事,过后私下商议便是。”敏锐地察觉到危机,他决定行“拖”字诀。待他当上会首,总览绸市各项事宜,到时这笔银子给不给还是两说。要知道民不与官斗,就算他真不给,难不成这九尾老狐狸还能奈何得了他!
“沈兄所言差矣,此时不仅与今日征募军饷宴有关,而且还是息息相关。”
息息相关?
在短暂的回神后,听蒋先以阿玲名义捐百万纹银,陈志谦重新陷入沉思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蒋先此举是在为阿玲铺路。乍一看可能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实在是太宠女儿。可往深处想想,宠归宠,至于拿出这么多银子?整整一百五十万两,不少大绸缎商全副身家都不一定到达这个数。
如此巨款,就这般轻轻松松地拿出来,难道这只是宠?
身处大夏最高的权利漩涡,陈志谦看得很明白。当年太上皇宠珍贵太妃,平王也是诸皇子中最受宠的,吃穿用度甚至连中宫所出皇子都隐隐不及,可平王所享有的也就只有这些面上的东西。等真正立太子时,他还是选择了元后嫡子、文韬武略样样俱全的今上;不仅如此,在危急时刻需要新帝登基时,他依旧将江山社稷交付给太子,任凭宠冠六宫的珍贵妃哭得梨花带雨都无济于事。
从此事上不难看出,宠爱和敬重完全是两码事。喜欢一个儿女,可以平日偏心些;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多数人所倚重的依旧是有本事、能扛得责任的子女。
太上皇还不算太英明的皇帝,尚能做到如此;蒋先这般清醒之人,难道会仅仅因为宠爱,就为女儿随随便便耗费半数家产?
一定是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他对阿玲的宠爱中,成功地掺杂进一丝信赖。
想到自己方才猜测,陈志谦心中天平再度倾斜。莫非……
抬头向那丫头不看去,然后他就听到旁边蒋先的话。
“却是息息相关。”他下意识地附和道,见所有人面露疑惑,稍作停顿后他解释道:“不仅拜师仪式当日,甚至连所下请柬中,本王都再三提起过,本次征募军饷完全自愿,各家只需量力而行,千万莫因此事而影响到日常生意。”
原来您那话是这意思?众商贾恍然大悟,然后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既然是这样想的,那您特意在请柬末尾标个数字,注明我们全族资产大概有多少,那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用朱砂特意标明的数字,意思不是再说:本王知道你们很有钱,要是敢不出力,这如血色的朱砂就是你们的下场。
难道不是?
将他们望向桌上请柬的眼神看得真切,陈志谦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本王标那么个数字不过是为了吓吓你们,谁叫你们一个两个打着把儿子嫁进蒋家的主意。
敢跟本王抢女人,即便只是有那么个意思,也是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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