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门,车子失控往旁边一歪。此刻车子处于半山腰上,下头就是深谷,深谷里有什么,有湖水暴涨的香蜜湖。
车子尾巴往深谷里偏,司机一甩方向盘,车子急往山壁内侧靠,或许是打方向力度太大了一点,车子斜着停在了小道正中央,有一车当关、万车莫开之势。
司机开始倒车,后面右车胎瘪了,方才那危险的打滑就是因为车胎泄气之故,司机道:“老爷,车胎破了,要换胎。”
随行的两辆车都跟在后头,前头的车一横,都过不去了,司机下车换胎,后头的人跟上来帮忙,易凤寻撑伞站在一旁。
头上又是一道闪电,换胎的司机抬头一看,大喝一声:“老爷,丟伞!”
说时迟,那时快,易凤寻手将伞往路上一丢,伞滚了两圈贴在山壁上,闪电就已经将伞劈焦了,火势熊熊,暴雨倾盆,很快将火扑灭,黑色的雨伞只剩其中的根骨,防水布面已经尽数烧毁。
易凤寻没有再撑伞,车胎还未换好,后头有人道:“老爷,去后头的车里坐,避雨。”
易先生就那么站着,大雨将他一双凤眸淋得没有表情,这惶惶深夜,她到底安全回家没有?
那头有车要过去,车灯扫过来,易凤寻回头一看,那女人就在他眼前。宇文姿喉间哽咽,她早早就看见横在小道中间的车,一群人站在那处,待到靠近了,她才看清靠着山壁的易凤寻。他深灰的毛衣外套淋了个通透,他来找她了。
他来找她了。
宇文姿要的是什么,念的是什么,琢磨的是什么,疑惑的是什么,摇摆不定的是什么,此刻一见,方知那是爱。
车胎换好了,司机打开车门,易凤寻上车,然后关了车门。
他生气了。
宇文姿跟上去,手也去拉他的车门,易凤寻就在门边上坐着,宇文姿强行挤进来,两人叠在一处,易凤寻往里头挪了挪,宇文姿凑过去,“外套都湿了。”
说罢,她就伸手去扒拉易凤寻的针织外套,易凤寻全程没看她一眼。
返回易宅已经凌晨三点,大家都忙活了大半夜,易凤寻铁着脸进了门,宇文姿忙跟上去,后头大汉说一句,“宇文小姐,老爷刚刚很危险,他也是替你担心。”
宇文姿回头,“他怎么了?”
他差点被雷劈了。
大汉没有回答,只转头走了。易凤寻已经上楼,宇文姿跟上去,浴室里有水声,她在外头问:“易先生,你饿吗?”
折腾这么久,宇文姿也累了,她摸摸头上的湿发,准备下楼去厨房,里头的人就说话了,“进来。”
这声音就如君临天下一般的特赦圣旨,宇文姿推门进去,易凤寻正在脱衬衫,他的金丝边眼镜就搁在洗漱台上,镜片上全是水珠。
浴缸里有热水,易凤寻指着里头,“你去洗”,说罢,他就要推门出去。
宇文姿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手拉了对方手臂,易凤寻回头看她,用目光询问。
宇文姿自己身上也是湿哒哒的,头发拧成一堆,被雨水刷几回,谁不是又脏又乱。她眼眶一红,低头便有泪珠滚落。
易凤寻终于说话,“怎么了?”
女人眼泪愈发汹涌,与外头昏天暗地的狂风骤雨交相呼应,易凤寻叹口气,“哭甚么?”
宇文姿指着浴缸,“你洗,我去煮碗面给你吃?”
大好的良辰,谁要吃面?
易凤寻笑一笑,伸手抱了抱宇文姿,宇文姿搂他脖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们说你很危险,你伤到哪里了,你伤哪里了?”
老话总说,患难见真情,可现代夫妻,哪里还有什么患难与共的机会。一言不合就要离婚,没有房子没有车,结婚都难。
今日的易凤寻展现了一个男人最应该拥有的品质,牢靠与担当。宇文姿觉得自己心都碎了,她眼泪不止,“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真的,再也不这样了......”
浴室内暖风袭袭,宇文姿双眼哭得通红,易凤寻搂了她,“好了,别哭了,我没事。”
宇文姿点头,“你别生气,我再也不会恃宠而骄了,真的......”
易凤寻好笑,“你还知道这是持宠生娇?”
谁不知道这是娇惯,易凤寻将宇文姿像一个小公主一样捧着,哪个女人被这么宠一宠,不滋生出一些额外的娇气来?
宇文姿嘟嘟嘴,“我以后不会了,你原谅我吧。”
易凤寻将宇文姿拉过来,手指解开宇文姿衬衫,宇文姿眼睛也是红的,脸也是红的,易凤寻伸手捞了蓬蓬头下来,“过来,我给你洗头。”
多少年没有男人说要给宇文姿洗头,年少时,或者准确的说,十岁以前,宇文正会给女儿洗头。
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摆一个凳子,上头有个塑料盆子,盆底是荷花或者牡丹,宇文正一手拿着热水瓶往塑料盆里倒水,一手在地上的水桶里舀一瓢凉水,两厢一兑,就成了温水,然后唤顽皮的女儿过来,“阿姿,来洗头。”
那时候电视是黑白的,要调台还要去电视机上手动操作,有些洋气的人家先一步更换了二十一寸的彩电,还带着遥控器,宇文姿第一次见人家不必去电视机上调台的时候,还暗自疑惑许久,回家也不敢问爸爸。
为什么人家家里的电视是彩电,为什么人家家里的电视那么大,他们不用起身就调台了,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因为人家的电视贵一些,更高档一些。
后来,宇文姿在电视里看了一个广告,当红的影视明星周润发满脸温柔地给一个女人洗头,也是一个木头架子上头有一个盆子,许多年后,宇文姿不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但她记得发哥脸上的温柔。
大学时候,宇文姿是带着一头长发踏进校门的,她喜欢那个洗发水广告,尽管这些年后,洗发水已经被人淡忘,但她喜欢那女子弯腰后垂下来的三千青丝,也喜欢那木架子所承载的细密情意。
年轻的宇文姿希望有个男人就像周润发拍广告一样替自己洗一次头,她发丝柔韧,发质极好,她觉得自己弯腰甩头做同样动作的话,肯定也是美的。
然后她遇见了袁安,袁安也喜欢她,但是不喜欢她的一头长发。他说:“头发留这么长不热吗,看着就热,不如剪个短发吧,那样好看。”
是的,袁安,她的前夫,他给她很多建议,但没有一桩是与自己心意相通的。
宇文姿试图去逆转对方的想法,她先买了个假发套,短发的发套,她想说明短发也不是很好看啊,谁知袁安一直夸她,“比以前好看多了,以后就这样”。宇文姿有些讷讷,她简直怀疑袁安根本没看出来她头上是一顶假发。
易凤寻的手势很轻柔,宇文姿头发不长,她离婚不久,还没能彻底更正袁安从上一段婚姻带给她的弊病,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改变,包括重新长长一段如鸦秀发。
易凤寻替她冲头的时候,宇文姿偷偷看了他一眼,易先生很认真,表情也很安然。若是换做袁安,他一定会说,“你自己洗,满屋子都是头发,看着真是烦死了!”
宇文姿心念一动再动,易凤寻拿了毛巾给她,“把头发擦擦,再去洗澡,当心着凉。”
浴室内温度渐高,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宇文姿点头,“你也洗,我去那边洗,省的浪费时间。”宇文姿手指着磨砂玻璃内的淋浴,两人都是淋过雨的,一个一个来,要洗到什么时候去。
她拿了毛巾就往玻璃门里走,易凤寻笑着拉了她一把,“那就一起洗。”
窗外雨疏风骤,里头浓睡也不消残酒,次日宇文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糟糕,早已过了上班时间。
她给何玉珏打电话,“玉珏,帮我请个假,我下午过来。”
那头何玉珏的声音极小,“温总来了。”
“什么?”宇文姿没听清。
那头挂了电话,发来信息,“温总来了。”
宇文姿捏着手机敲打,“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
易凤寻不在屋里,宇文姿慌慌忙忙从楼上下来,在客厅转了一圈找自己的手袋,又在沙发下头找出高跟鞋和昨天穿过的衬衫西裤,衣裳是皱了一点,好歹也能穿去上班。
她往院子里一站,就有大汉出来,“小姐要出门?”
宇文姿赶紧报上公司地址,“麻烦你送我过去好吗,我要迟到了。”
大汉很是有礼貌,“小姐这边请。”
香蜜湖之所以风景这么优美,是因为它离市区有足足三十公里,昨日过来赏风景,今日宇文姿火急火燎,温疏桐那个煞星怎么突然来了,还来得悄无声息,让人猝不及防。
车子驶入市区,香蜜湖的宁静悠远全部不见了,摩天大楼下只有脚步匆匆的人群,女士们手提挎包高跟鞋踩得当当响,走起路来比男人还快,男人们则微微弯腰,似活的比谁都累。
车子在宇文姿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下停好,宇文姿抓了包就走,那大汉道:“晚上几点来接小姐?”
宇文姿愣一愣,忙摆手道:“不用接,不用接,我晚上要回家。”
大汉点头,“好的,小姐慢走。”
宇文姿呼出一口气,这是公主般的待遇啊!没等她陶醉几秒,何玉珏的信息就来了,“姿姐,你到哪儿了?温总说要找你面谈。”
混公司就得要团结一心,下面的人必须团结一心,一是要合力抵抗资本家压迫,二是方便通风报信。
何玉珏此刻的报信就很有效果,宇文姿心里好几版腹稿,若是温疏桐故意找麻烦,那自己就把那枚男士尾戒拿出来,好让大家看看,公司某些高层是如何沆瀣一气的,还有某些女人,又是如何靠*上位的。
丑闻嘛,总是上层的人要比小员工多得多,上层叫丑闻,普通员工的只能叫琐事。
温疏桐还是穿得很随意,若不是员工各有一本公司手册,扉页上就是温总的靓照,就凭借温总这一幅温柔无害的样子,谁还能当他是皇风未来的掌舵人。
宇文姿正要开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刘昭已经说话,“文件送到了吗?来得正好,温总要和你说一下档案问题。”
分公司财务经理刘昭替小员工宇文姿解了围,总公司来袭,那分公司的人必须团结,并不是因为刘昭允许员工迟到,而是比起宇文姿的迟到来说,她更希望分公司什么幺蛾子都不要出,就如此刻温疏桐与宇文姿的谈话。
刘昭抛了绳子,宇文姿不能不接,“刘经理,文件送到了,我先去其他公司才打车回来的,没耽误什么事吧?”
两人唱作俱佳,刘昭点头,“没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公司副总裁温总。”
宇文姿还能不认识温疏桐?刘昭介绍了,她只得低头,唤一声,“温总好。”
大公司就是这样,等级森严,若是倒退几年,只怕宇文姿要弯腰行礼,“拜见温副总裁”。
如今风气不比以前,已经平等许多。因为在过去,总裁先生是绝不会与一个普通员工直接对话的,因为他们地位隔着天堑。
两人单独进了会议室,温疏桐先坐下,然后指着下首,“坐。”
宇文姿依言坐下,等待这位高高在上的总裁先生敲打自己。宇文姿不说话,温疏桐也没说话,挨了几分钟,宇文姿抬头看他,温疏桐才道:“初到贵地,宇文小姐不请客做东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宇文姿一本正经准备接受教诲,哪知温总说起闲话,“昨日刮了台风,宇文小姐这是睡过时了吧?”
看,这人就是这样,说几句无伤大雅的闲话降低你的防备心,接着马上就开始套你的实话,宇文姿摇头,“没有啊,刚刚我们经理叫我出去送文件了。”
温疏桐笑一笑,“我一早就来了,并没有看见你啊。”
啧啧,环环相扣,宇文姿也笑,“文件是昨天给我的,今早我送了才来上班。”
温疏桐看她,“既然是昨天给你的,为什么今天才送,是不是有意磨洋工?”
这人每一句话都能给人扣上个大帽子,昨日刮台风啊,这事人人都知道,偏偏他温疏桐不知道,宇文姿抿着嘴,懒得辩解。
随后,温疏桐看手上文件,“去把过去三年的档案票据都搬出来,你就在这里核查给我看,我就在这里看着,错一单,都是你的责任。”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说难听了,叫厚颜无耻。谁不知道宇文姿新兵一个,她来公司还不到两个月,还是个没过试用期的新人,让人家担负这么重的责任,合适吗?
温疏桐不管这些,他抬头看宇文姿,“就在这里。”
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动,赶紧将档案搬过来,核算给我看。
宇文姿有点生气,这人明摆着是为难自己,可生气以后,又是无可奈何。是啊,他摆明是胡扯,那又怎么样呢,你能把他怎么样?
强权之下,就是那么无可奈何。
宇文姿那天从上午十一点一直算到晚上十一点,中途上了两次厕所,喝了半杯咖啡,咬了一口汉堡。她一直在算,他一直在看,直到算的人有气无力,看的人也有气无力。
午夜十一点一刻,温疏桐看一眼手表,“下班。走,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