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干净的妆容配着她那双如剪水般的双瞳, 好似夜里静静开放的昙花,甚至隐约闻得到花香。
盛如锦错愕了好一会儿,才浅浅地吸了口气,低下头说:“原来如此。”
荣三鲤道:“爷爷以前在我面前提起过你,对你评价极高。那时我就想着, 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让他如此佩服,要是能一睹真容多好……”
盛如锦心下一动, 抬头问:“现在呢?你已经看到了。”
荣三鲤仰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俏皮的笑。
“当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爷爷果然没有骗我。”
她的笑容太富有感染力,引得一整晚几乎都没露出过笑意的盛如锦,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
然而嘴角上扬到一半时,他看见周围的场景, 顿时又失落起来, 摇摇头道:
“我如今是什么样子, 心里清楚得很,你在安慰我罢了……”
荣三鲤没否认, 她就是想跟盛如锦套关系, 相信对方已经感觉到了。
“盛先生今日为何来此?”
幽静的夜, 喧哗声远得像在天边,眼前的女人是故人的孙女。
盛如锦的心情莫名变得很平静, 跟她低声聊起天来。
“省长见我在山上生活清苦, 派人说今日新购得一批肥羊, 邀我下山一同品尝。”
“盛先生觉得羊肉滋味如何?”
“肥美嫩滑, 只是略有膻味,算得上人间佳品。不过与我同住山上的乃佛门高僧,不好带一身膻味回去影响他们修行,所以浅尝即止。”
荣三鲤道:“我倒觉得厨子的做法略欠考虑,世人都知只有疆外大尾巴羊膻味轻,瘦肉紧实,适合做烤全羊。至于这山脚下圈养的,再肥美也带着异味,往往要切开另做腌制烹饪,否则无法物尽其用。”
盛如锦眼神意外地看着她。
“你对饮食很有了解?”
荣三鲤笑笑。
“实不相瞒,我已从平州迁往锦州,在城南的永乐街上开了一家酒楼。酒楼所售菜肴皆为曾祖父秘传,不说山珍海味,起码是囊括万千的。盛先生要是感兴趣,欢迎随时来酒楼做客,我定当亲自为你下厨。”
荣家曾祖的事迹,但凡在平州混过几年的人,不说熟悉,至少也听说过两三分。
盛如锦本欲答应,突然想起自己被软禁的现状,目光闪烁,苦笑道:
“若有机会,我一定去。”
荣三鲤知道他为何回答得如此谨慎,没有多问。目的已然达成,她心情大好,望着夜幕上悬挂的一轮明月感慨道:
“日子过得真快啊,又到月中了。”
盛如锦也抬起头,喃喃地说:“倘若在山上看,这轮月亮必定更大、更圆。”
“您是不是常与太太一起赏月?”
盛如锦笑着摇头。
“她身体不好,畏寒,每日天一黑就得赶紧进房去。若要赏月,也只要等每年盛夏的那一个月。”
荣三鲤的眼睛在灯光与月光的共同照映下,宝石一般亮晶晶的。
“我早就听过你们的故事。太太在十八岁就嫁入盛家,为你操持家业。尽管不曾生得半个儿女,这些年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所谓人生在世,知己难得,你们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盛如锦轻轻颔首,侧过脸问:“别光说我了,你呢?你们家的事我也略知一二,如今是孤身来锦州?”
孤身?
他能这样问,看来并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知道她与霍初霄的关系。
不知道也好,霍初霄本就与她的计划无关。
荣三鲤定定心神,十分自然地回答:“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位在平州时收养的义子。”
“义子?”
“比我小几岁,生下来就在街上要饭。当初我看他可怜,想带他回去让父亲收养的,偏偏父亲嫌麻烦不肯收,还要赶他走。当时我年轻气盛,一气之下就自己收了。尽管被人笑话了好几年,却误打误撞的给自己留下唯一的家人。”
盛如锦看着她,深沉稳重的双眸中流露出一抹怜惜。
“乱世之中,朝不保夕,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荣三鲤问:“盛先生,您往后有什么想法么?”
他惨淡地笑了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背着手望着那轮月亮,成年男性坚毅的面部轮廓,仿佛被磨平了棱角。
“以我如今的境况,何谈想法?不过是从此了却凡尘事,一盏青灯伴古佛罢了。”
荣三鲤没说话,脑袋半低着,眼神不停变化,好似在计划着什么。
突然,横空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胳膊。
她惊呼一声,回头望去,发现霍初霄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正一脸不悦地看着她。
“我找了你很久,原来在这里。”
荣三鲤微微一笑,动作随意地推开他的手,仿佛两人是好友一般,对他介绍道:
“这位是盛如锦盛先生。”
“我认识。”
霍初霄的目光移向他,眼中充满警惕。
荣三鲤好似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对盛如锦介绍:
“这位是霍初霄,陈总理亲手提拔的督军。”
盛如锦还没什么反应,霍初霄的眉毛就先抖了一下。
为什么要说后半句?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有外人在,他没问,只说:“盛先生,刚才省长还在到处找你,以为你被人绑架了。”
“是么?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没成想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我现在便去向他解释……感谢荣小姐方才出手相救,再会。”
说罢,盛如锦对荣三鲤点了下头,当做道别,走向前面的花园。
霍初霄的双眸宛如苍鹰之眸,机敏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之后,才回过头讥嘲地说:
“真没想到,你的口味这么奇怪。”
“嗯?”
“放着青年才俊不要,跑来找这种老男人。”
荣三鲤忍俊不禁,故意抬起下巴问:“青年才俊?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霍初霄脸都黑了,冷冷地说:“看来你是希望我再去登报发个声明。”
说起这事就来气,登报说明,经过她允许了吗?
荣三鲤道:“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到底是何……”
话未说完,花园那边传来一阵节奏欢快的音乐声。紧接着霍初霄就将她打横一抱,大步走到前花园。
面具白准备了,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手滑落,坠入溪水里。
那里桌椅已经收开,腾出一片空地。省长专门请了一支全由洋人组成的演奏团,让大家跟着音乐跳交际舞。
他们抵达时,已有许多对男男女女在翩翩起舞。看见霍初霄抱着人过来,心照不宣地让出一条路,让他成功走到正中央。
他把荣三鲤往地上一方,伸出右手,左手背在身后。
动作很绅士,眼神却充满了侵略性。
荣三鲤不想跟他跳舞,可周围的人还在随音乐舞动着,她呆呆地站在这里,显得十分突兀。
霍初霄不是知难而退的人,看她没反应,自行上前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舞动。
两人的舞步都还是家人在世时学的,那时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只觉得外国传来的巧克力很好吃,外国的舞很有意思。几乎整个平州的人,都以家中有洋货为荣。
一曲不过十来分钟,停下后霍初霄多做了个旋转的动作,等站定时手中多出一个漂亮的绒布盒子,递到她面前。
众人都望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
荣三鲤骑虎难下,只好问:“这是什么?”
“送你的,打开看看。”
她伸手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手镯。
满园的灯光照耀下,这只手镯好似水晶一样纯净,质地却又高级许多,透出影影倬倬的荧光。
细腻纯净,毫无瑕疵,晶粒极细,已经很难凭肉眼看到“翠”性。
有名媛掩嘴惊呼。
“天啊,这么好的玻璃种翡翠,我上次看到还是在沪城呢!一只要一万块!”
一万块,在几百块就能买一套小宅院的今天,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来。
尽管在座的都是名流高官,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买,更别说只是买来送给一个女人。
霍初霄出手如此豪爽,实在让人咂舌。
不过也是,他在陈闲庭手下做事,自己管着那么大的一支军队。钱对他来说,大概就像白纸一样不放在眼里吧。
女人们看向荣三鲤的眼神都是羡慕。而男人们看向霍初霄的眼神,也充满了嫉妒。
唯独站在风口浪尖的荣三鲤,恨不能转身就走。
霍初霄到底存得是何居心?每次都要把她往众人的视线里推,是不是早就看出她不想出风头?
一万块的手镯……她有吃有喝,酒楼生意好得很,要这贵到足以引来祸事的东西做什么?
偏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不好发作。否则估计明天锦州日报的头条,就是她在省长家里掌掴督军了。
荣三鲤深吸一口气,微笑道:
“这么重的礼,我何德何能受得起?”
“我喜欢,你就受得起。”
霍初霄一句话,又引得名媛们惊呼不止,大赞有气魄。
荣三鲤心中白眼翻上了天,脸上依旧笑得优雅。
“督军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父早就说过,恋爱期间最好还是不要受太重的礼。像在国外,男女哪怕出去吃顿饭,也是要各自买单的。”
“是么?”
霍初霄朝人群中扫一眼,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很流畅的法语。人群里就走出一个黑发褐眼,长着大胡子的法国男人。
两人用法语交谈了几句,霍初霄道:“你看,他说在他们国家对于心爱之人,花再多钱也理所应当。”
荣三鲤也是服气了,这时那男人还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靠着自己学了几个月就放弃的蹩脚法语,勉勉强强听懂他的意思——你是个幸运的女人。
被杀身仇人追求,的确幸运得要命……
“谢谢你的礼物,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了也不敢戴。”
荣三鲤想出个办法,提议道:“不如这样,北方打战的时候,锦州曾时接收了一批逃难的百姓,眼下被安置在城外的一个村庄里,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督军大人如此慷慨,不妨将镯子卖了,用这笔钱为他们购入田地,安居立业,做桩大好事。”
霍初霄沉吟片刻,收起镯子颔首,指着她说:
“有道理,就按照你说得做。我还可以为此专门成立一家公司,就以我们的名字命名,想必他们在接受捐赠后,会诚心诚意地为我们婚姻祈福。”
荣三鲤:“……”
霍初霄当即找来在场的专业人士咨询此事,荣三鲤倒是被忘在一边。
不过很快她就被名媛给包围了,众人打着闲聊的名义,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她究竟有何能耐,以至于把督军吃得死死的。
荣三鲤在这边应付着,那边霍初霄已与几个商业大佬商量出大致的计划。
总理眼前的红人谁不想攀关系?有不少人提出自己也可以提供资金,当他们的合伙人,一起来做这件大善事。
霍初霄来者不拒,很快为镯子找好下家,将注册之类的事全权交给他们打理,只有一个要
求——等公司成立后,资金必须交给荣三鲤管理,出账入账都要经过她的手。
大家表示没意见,做慈善的钱送出去基本就没打算收回来,当做以后高升的垫脚石了,给谁管有什么关系呢?还能卖他一个面子。
这件事就算拍板定案了,等宴会结束,二人乘车回霍公馆时,霍初霄将决定告诉她。
荣三鲤一脸懵逼。
“我为什么要管钱?”
“是你提出来的。”
霍初霄回答得理直气壮。
“可镯子是你的。”
“我送了你,那就是你的。你的钱自己不管,难道要我帮你管吗?”霍初霄意味深长地说:“倘若你明天就愿意跟我完婚,那我倒是没意见。”
“……”
荣三鲤很想穿越回去把提出这个建议的自己掐死。
算了,不就是花钱吗?又没有盈利要求,到时什么都挑贵的采购,很快就花完了。
她不再计较这件事,侧脸看向窗外,脑中不停回味着先前与盛如锦的交谈。
盛如锦这人,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空有一身的抱负和本事,却只能囚禁在寺庙中。
他大概也已经想尽办法不得出,所以才那么郁郁不得志。
如此能人,实在可惜。
不知不觉霍公馆到了。荣三鲤坐在车内没动,以为司机会直接把她送回锦鲤楼去,毕竟已经将近十一点。
霍初霄下车后回头问:“你喜欢这辆车?”
荣三鲤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只说:“我要回去。”
“我没有让他送你回去的打算。”
她哑然了片刻,嗤笑一声,牵着裙摆走下车,看也没看他,径自朝大路上走去,打算拦人力车。
这种赖皮手段,以为能拦得住她么?
霍初霄没追,幽幽地问:“想不想知道我和你父亲之间的秘密?”
荣三鲤回过头,“要是我留下来,你就愿意说?”
“我愿意考虑。”
“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荣三鲤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句,大步离开,不一会儿就上了车,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没入黑暗。
霍初霄站在霍公馆门口,月光将他的脸照成银白,身体在地上投落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有点烦躁,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摸空之后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把烟给戒了。
从小父亲就对他说,烟酒乃伤身之物,绝对不要触碰。
可是也有人说,烟酒解千愁。活在这世上,有谁能毫无忧愁?
家人刚丧命的那几年,他烟瘾酒瘾都很严重,几乎一天都离不开。
忧愁的确暂时遗忘,但浑浑噩噩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霍初霄抽出手,吁了口气。
目睹全程的范振华劝道:“督军大人,属下说一句冒犯的话,请你见谅。”
“嗯。”
“荣小姐实非良配,您为何一直这么低声下气的追求她?”
范振华想起一事,忿忿道:“就像当初她家被满门抄斩时,若非您对陈总理说她是您的未婚妻,恐怕就算她躲到天边也是要抓回来枪毙的。现在好了,她不知报恩,还整天对您摆脸色……虽说她的确长得漂亮,可天底下漂亮的女人也不只有她一个啊,当初在沪城,不就有许多女影星对您投怀送抱么?哪个不是花容月貌的。”
“你不喜欢她?”
“属下只是看不惯她不知好歹!”
霍初霄笑了笑,走到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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