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亭说道:“这是我前年认的义父史龙彪,我们这次进京是”鉴梅正说着,瞥见史龙彪在向她使眼色,便转了话头,“正是为了投奔你来的。”
“史龙彪?”魏东亭皱眉一想,忽然失声惊叫道:“莫不是江湖上叫铁罗汉的史大侠?”老者微微笑道:“正是不才,其实盛名难副。”魏东亭忙道:“那你二人怎么会有缘认了父女?”老者长叹一声说道:“说来话长,既来投奔你,咱们先回去,慢慢讲吧,你在哪儿住?”
一语提醒了魏东亭,他一边答“我在虎坊桥东第三家”,一边站起身,望望四周,遂说道:“史老伯,你且守在这儿别动,我去雇顶轿子,咱们再走。”说完独自蹚开乱树丛向林外走去。
不料西河沿庙会上因遭了这事早散了场,附近竟没有轿子。魏东亭找了约莫半个时辰,好容易才觅到一辆轿车,便吩咐车老板在路上等候,自己又折转来找鉴梅和史龙彪。
他还没有走近老柳树,便见林中草木狼藉,心叫“不好”,紧走几步到了老柳树下,但见林静人空,哪里还有鉴梅父女二人踪影!
魏东亭仔细搜寻,只见一只玉佩丢在乱草之中,捡起一看,认得是鉴梅随身之物,霎时,急出一身汗来,跺脚恨道:“是我失算了,早知如此,便一起走何妨!”他一刻也不敢耽误,奔出树林,跑到路边登上车,吩咐道:“快,到禁城去!”
魏东亭进京在内务府当差,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月光景,认识的熟人并不多。这会儿急着要会宫里的母亲,想托人捎个信儿,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法儿”,也只好打消了妄想,怏怏而回。
他才出内务府大门,迎头碰见了小毛子悠悠荡荡地走来,猛地想起,他在内宫御茶房当差。因为小毛子的表哥文寸生也在内务府,曾和他见过两面。这小毛子一准是赌输了钱,又来找表哥打饥荒,忙一把扯住他,笑道:“小毛子,找你表哥?”
小毛子“嗯”了一声,抬头见是魏东亭,忙问:“我表哥在里头吧?”魏东亭道:“你表哥现正和堂官回话,哪有工夫见你?”小毛子甚觉扫兴,一跺脚扭脸便走。魏东亭忙道:“你表哥我们素日相处极好,你有什么难处就冲我讲。能办呢,我就给你办了;不能办呢,我也把话给你捎到。”小毛子蹙眉道:“说起来寒碜死人!昨个回去,我妈病得厉害,抓药的钱没着落,找表哥拆兑几个。”
魏东亭以为他说假话,心里暗笑,将胸脯一拍说道:“兄弟,你这叫尽孝!这点子事,哥哥能帮忙——得多少钱?”小毛子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好打您的抽丰?其实也要不多,一吊半就够用了。”魏东亭哈哈一笑:“一吊半够做什么!这是五两,你拿去给老伯母治病,再买点补药养养,就会好的。”小毛子很觉意外,拿眼盯着魏东亭道:“您一个月月例才不过五两,我怎么过意得去呢?”魏东亭道:“自己兄弟,说这样话叫人笑。”
“那我就谢赏了。”小毛子双手接过银子,就势扎了一条腿,极其熟练地请了个安:“魏大爷真是好样的!”魏东亭见他要走,装作不介意地问:“你这会儿到哪儿去啊?”小毛子道:“回里头去,今儿个我当差,到明早起才得下来呢!”
“里头”就是大内。这可是正瞌睡,天上掉下来枕头,但又不能卖得太贱。魏东亭漫不经心地“啊”了一声问道:“皇上跟前的孙氏,你认得不认得?”小毛子一听便笑了:“别说孙嬷嬷,就是苏麻喇姑大姐,谁不到御茶房来?那都是皇上跟前第一等红人!你有什么事儿?”魏东亭笑道:“那是我妈。”
“哎哟!”小毛子一听忙又请安,“我道您出手这么爽利,不知魏大爷您是贵人哪!”魏东亭笑着扶起他,说道:“别扯淡了,你这会儿回去顺便捎个话儿,见着孙嬷嬷,就说我在西后角门外头等着她老人家,有点儿事磨不开手。”小毛子笑道:“这算什么,往后仰仗您老的地方多着哩。”说完一溜烟地去了。
魏东亭在西角门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天快晌午,孙氏才得出来。皇帝乳母照规矩是不能出外会家人的,为的怕她见了家人,说起家中烦难,心里难过,影响了奶水质量。从世祖顺治时起,这规矩才有了点松动。
孙氏从角门一出来,就板着脸问:“这么急要见我,是什么事呀?正侍候着主子哩。要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可仔细着!”魏东亭听母亲骂过,照例赔笑回话:“儿子没事,哪敢惊动老太太的驾——梅妹给人抢走了!”
孙氏一听便急了,一迭连声问:“你在哪儿见着她啦?她怎么到这儿的?又是什么人抢走的?”魏东亭“嗐”的一声,一拍腿说道:“背时透了!”这才一五一十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孙氏。孙氏呆了半晌才说:“这丫头命苦啊!她妈临死拉着我的手交代,要我照顾她长大,没曾想我一进宫,两家都碰上了这些糟心事。如今可怎么好?”魏东亭也叹息道:“什么也没来及问,她怎么离开家的,又怎么遇上史大侠学了这一身功夫,真真使人不解!”孙氏擤了擤鼻涕,用一方雪绢拭泪道:“事到如今急也没用,你先打听着人在哪儿,咱们再想办法。那丫头聪明过你十倍,想不至于出什么大事的。得便我再求主子想想办法,事情就有头绪了。”
魏东亭原想找母亲讨个主意。她在京年头多,又是当今的乳母,许能有个办法,不想孙氏也很不得要领,只好答应说:“是。”转身刚走几步,孙氏又叫住了他:“主子已经说了,叫你到内廷当差,说不定能攀上个御前行走!虽说还是内务府的差,那身份儿可不一样。好生仔细着,若要叫人说出半句不字,我可不依!你要找到梅儿,不妨先接到你那儿去,再告诉我一声儿!”说完径自进内去了。
原为出城踏青赏春,却装了一脑袋的不痛快。一连四五天伍次友都没出门,每想起这等事来,便气愤难平。明珠看他躺在床上烦躁不安,便知道他又在为穆里玛的横行霸道行为生气。半晌,他讪讪地问:“大哥,春闱就要开了吧?”
伍次友正待说话,只听竹帘一响,何桂柱跨进屋里,左手挎着四喜盒子,右手怀里抱了斗大一个坛子。他将盒子朝桌子上一放,把坛子慢慢放到桌下,就着势给伍次友请了个安说:“二爷,春闱今年是没有的了,不过新皇登极,准定要加科选士,二爷今科那是必定得意的了!”说着,他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屉上热气腾腾地放着一盘糕,一盘粽子,一海盘蒸得烂熟的甲鱼,还有一枝笔、墨锭和一柄如意,齐齐整整地摆放着煞是好看。何桂柱把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又揭开下屉,却是一色六盘蒸菜。刹那间,屋子里香气四溢。何桂柱一边整治一边说:“这是小的一点孝敬意思,请二爷赏光。我知道二爷家世代大儒,并不信这些个,不过图个吉利罢咧!”
本来沉闷的空气,经何桂柱这么一折腾,顿时有了活气。伍次友歪起身来趿上鞋,笑道:“倒难为你,不管吉利不吉利,先得享享口福。明珠弟,柱儿,这儿也没外人,咱们三个索性坐坐。”何桂柱见公子欢喜,也觉高兴,又听邀自己一处喝酒,这么露脸的事,祖上怕还没有过,口里说“不敢”,心里却是十二个情愿。忙叫伙计:“把过年用的炭炉子扇好了搬过来烫酒。小三,你不要到门面上了,到嘉兴楼去把翠姑悄悄请来”
伍次友以为他要叫歌伎,忙道:“别,我最怕这个,且眼下正是国丧呐!”何桂柱忙赔笑道:“不相干,翠姑并非青楼人,不过给秋香院那些人编个曲儿词儿的,也算有身份的了。二爷小心自然是好的,不过虽是国丧,却也是新皇登极喜庆日子,大家子都不忌讳,何况咱们!秋香院七妹妹昨儿个还到鳌拜中堂家唱堂会来着。咱们家居小的,二爷要取功名,她来唱个曲儿助兴也不过分。”小三见伍公子不再阻拦,便自行去了。
三杯滚热的老酒下肚,伍次友阴沉的脸舒展开来,将酒杯向桌上一蹾,笑道:“说起功名二字,想来真是五味俱全,有意思到了顶点,没意思到了极处。”明珠呷了一口酒,夹起一筷子清蒸海参嚼着,笑问:“敢问哥哥,怎么个有意思法?”伍次友笑道:“贤弟你自不知,柱儿清楚——你告诉他!”桂柱喝了几杯,也有点放形,见公子点到自家,遂举起杯子笑道:“‘为社稷秉君子之器’,这是老太爷常挂在嘴上的话。我是家生子儿,听得多了。公子家七代中出了四个状元,三十个进士,拔尽扬州的地气!人们看伍家,像从地下往天上看。用老太爷的话说,‘耀祖荣身荫子孙’。这么好的事,当然有意思!”说完端起门盅“啯”地咽了下去。伍次友鼓掌大笑:“说得好,解得切,‘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诺’这是蒲留仙先生的话,柱儿可下了个好注!”明珠还是第一次听到伍家前世的事,心中甚觉高兴,忙饮一杯酒问道:“那怎么又说‘没意思’呢?”
桂柱不敢答,望着酒杯愣了一会子说:“这个小的就不甚明白了。想来做官虽好,总要操心;读书虽好,总是苦事,可是这个么?”伍次友正待答话,窗外忽然传来小三的声音:“翠姐,就在这里了,主家都在等着你呢!”何桂柱听得翠姑来了,忙起身挑帘,一边笑道:“翠姐好!快来见过二爷!”
翠姑莞尔一笑,款步跨进正屋,稳稳当当朝伍次友和明珠道了两个万福。伍次友、明珠打量这位翠姑时,差点笑出声来。原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头上也不插戴什么,上身着月白色坎肩,下身笼着石青褶裙,额头似乎高了一点,脸上脂粉淡抹,娥眉轻扫,微颦似蹙,体态凝重。她抬眼扫了一眼席面,笑道:“这是给公子入闱壮色的了。”
伍次友本来有点拘束,见她大大方方的,自觉好笑,忙道:“我本不在乎这些个,不过既摆下了,大家随便一乐——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说着起身端起门杯递了过去。
翠姑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用手绢捧着喝了,谢了坐,斜欠着坐在伍次友侧面,低头抿嘴而笑。半晌才道:“多承公子厚意,不过既叫了我来,还是公子多饮,红妆佐酒便是。”说着,从怀中丝囊里取出一柄箫来,“你们尽自吃酒,我吹箫助兴!”
明珠本擅长吹箫,见那箫嵌金镶玉,光泽耀眼,不由技痒,说道:“姐姐不弃,不如我来吹箫,姐姐清唱岂不更好?”桂柱拍手笑道:“好!”伍次友也笑道:“只是我们叨光得紧了。”
明珠端箫到口,笑问:“姐姐,唱一段什么?”翠姑想了想说:“唱一段汤学士的妆台巧絮罢。”明珠道:“好。吹五供养调。”伍次友不通此道,只呆呆地听。那明珠五指轻舒,呜呜咽咽的箫声飘然而出。翠姑流波一盼,赞道:“好箫!”便按着拍节而唱道: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
唱罢举座欢笑,明珠打诨道:“似姐姐这般人品,谁肯对你‘冷淡踪迹’?”何桂柱道:“这词儿太雅。我倒觉得前日你唱的什么‘讲鬼话’不错。”明珠噗嗤一声笑道:“必是‘占鬼卦’了!”说着便又吹了起来,翠姑唱道: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听翠姑唱完,明珠先就叫了声“好”,伍次友也笑道:“不错,雅俗可以共赏——什么叫‘红绣鞋儿占鬼卦’,倒要请教。”翠姑嗫嚅了一下,未曾开口。桂柱却道:“这个小的知道——丈夫出了远门,娘儿们盼着回来,又不好意思去问卦,拿着红绣鞋撂在地下占卜,正过来的就是男人要回来了,翻着的就是一时回不来——可是不是?”这番粗俗不堪的解说倒也十分透彻,众人无不失笑。明珠忽然想起,问道:“大哥方才说功名有意思没意思的话,不知这没意思怎么讲?”伍次友道:“兄弟,我来告诉你。”话音刚落,忽听门外有人说:“兄弟们一味快乐,怎的就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