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良药亦是刮骨鸩 醉意不在浮光樽

    说话的正是婆罗门大师，</p>

    他正在按照暅之的吩咐作着换血前的热身运动，</p>

    将腿倒钩在空空空空的肩上，利用腹肌力量作屈体躬。</p>

    他把脸憋得涨红，但仍然艰难发声，</p>

    “昔日元居士还是西河王时，曾生过一场大病，</p>

    全身关节疼痛肿胀，几乎丧失了活动能力。</p>

    后来他秘密回京，御医也对此束手无策。</p>

    但是所幸正赶上佛贤大师云游，过诧西河王府，</p>

    他出手竟见奇效，倒别是一番因缘。</p>

    元居士主动要求陪太子向佛，也不无如此原因。</p>

    所以元居士的药方都是佛贤大师所开，在这兰若寺中，自然也不是什么秘密。”</p>

    “原来如此。”</p>

    暅之仿佛略有所悟。</p>

    “祖小亲就莫打哑谜了。</p>

    元居士中毒，兹事体大。</p>

    元居士伴太子入寺礼佛，如今出了变故，首先需要给魏王一个交代。</p>

    即便是寺中道统首座有所嫌疑，弊寺亦不姑息。”</p>

    宝念口气郑重。</p>

    当然，眼下也容不得他不郑重，</p>

    此番不但伤了一位曾经的亲王，更威胁到了“太子”的安全。</p>

    这要是处理不好，难免会殃及阖寺祸福，甚至佛家之兴衰。</p>

    暅之也明白其中利害，</p>

    他心下略作权衡，也觉得仅凭他一个局外之人找到凶手的可能性十分渺茫，还不如将其中机要与众人分说。</p>

    虽然凶手可能就在在场诸人之中，却也能起到震慑作用，</p>

    说不定还能逼得对方露出些马脚。</p>

    于是他点点头，指着那缶药渣解释道，</p>

    “其实方才刺客身上腾起的烟雾只不过是草木灰，</p>

    虽然也加了些添料，但也都是些加速吸收的手段。</p>

    草木灰本身并没有毒性，只是其性极阴，可以中和压制腹中消食阳火。</p>

    寻常人吸入些，却也无妨。</p>

    但是西河王有风湿之疾，以雷公藤入药，这本是对症。</p>

    不过雷公藤本身便是阴毒，此乃以毒拔毒之法。</p>

    寻常腹中阳火健旺之人，略服食些并无大碍。</p>

    可是如果有极阴草木灰压制腹火，雷公藤的阴毒就会直接由腹中侵入血脉。</p>

    血竭，正是雷公阴毒的典型中毒症状之一。</p>

    此时的血液会失去向组织输送阳气的能力。</p>

    所以虽然很多人都被那草木灰的烟团笼罩，却只有西河王一人毒发。</p>

    这个杀局，是经过精心设计，针对他一人的。</p>

    设局的人必然早已知悉西河王身份，而且掌握了其病情及用药情况。”</p>

    暅之说倒这里，顿了一顿，然后语气渐转冷厉，</p>

    “我怀疑，这包草木灰并非是四鹤备在身边的，而是方才有人趁乱放入的。这就是证据。”</p>

    暅之从贺赖的尸体上摸出一个鱼泡一样破裂的囊状物，在空中抖了抖，仍有些剩余的草木灰从里面掉出来。</p>

    “如果这家伙身上一直装着如此脆弱的鱼泡，在剧斗间早就破裂了，根本等不到西河王争尸。”</p>

    听了这番话，众人眼睛齐齐射向了空空空空和婆罗门。</p>

    二人也均是一怔，后者几乎从空空空空肩头滑落，倒栽下来。</p>

    “现在也别忙着猜测，想来宝念大师日后自会彻查。</p>

    我方才回想了一下，空空空空大师拎起尸体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多手杂了。</p>

    只是不知道当时空空空空大师为何忽然对冲过来的西河王示警？”</p>

    空空空空赶忙自证清白，他唰得一声，将右手握爪，向前伸出。</p>

    他平时习惯将手拢在袖中，做慈祥佛笑，这还是众人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他的手掌。</p>

    那手掌的皮肤干枯异常，布满了层层老茧，一层层的新旧伤疤将皮肤染成了黄褐相间的颜色。</p>

    掌指想来是经常锻炼，厚实粗壮，定是凝练出了无比强横的力量，</p>

    “贫道所修习的龙爪手，乃是门苦功夫。</p>

    这一双手掌，是在热砂，碎石中淬炼出来的，</p>

    早晚以草药浸泡，帮助皮肤结茧恢复。</p>

    而今龙爪算是已有小成，普通的寒热虫毒，均难侵入这双肉掌。</p>

    贫道方才见那贺赖氏死状恐怖，便忖度他是服用了什么毒药，</p>

    不过仗着这双龙爪，贫道也没什么忌惮。</p>

    但是那元居士未必有此依仗，自然要劝他谨慎些。”</p>

    众人见过他的龙爪，对其说辞便也没有过多怀疑。</p>

    毕竟他提醒元太兴也是出于好心。</p>

    这时煎药小僧也送上了新煎的汤药，</p>

    一碗“参茸旺血汤”，一碗“川穹枯草露”。</p>

    这两剂汤药一热一寒，人参鹿茸那都是旺血常用药材，川穹夏枯草的药性则正好相反，</p>

    那宝念大师也非完全不懂医理，打眼一瞄便已明了。</p>

    既然元太兴患的是血竭之症，那自然要服这副“参茸旺血汤”了。</p>

    他见暅之正在忙碌于换血准备，便想打个下手，取药喂服，却被后者拦下。</p>

    “血竭症患者血液功效降低，只有换血才能保命。</p>

    换血宜循序渐进，每次也不能换得太多，否则对授血双方都会造成很大伤害。</p>

    此法乃是神医扁鹊长兄秦妙人所创，记于《扁鹊外篇》，</p>

    （笔者案：《鶡冠子》载，扁鹊另有二兄，自称三人中医术最下，长兄最上。）</p>

    传说扁鹊曾以此法为鲁公扈，赵齐婴剜心续命。</p>

    只是本篇已经失传，我也只在家师的抄本中见过残卷，</p>

    因为从未实践，所以能否奏效，却还存了两分变数。”</p>

    暅之顿了顿，继续解释道，</p>

    “人体内血气大抵相当，就算以芦管贯通，血液也不会由一人体内流向另一人。</p>

    所以就需要人为制造势差，使一人血气极旺，一人血气低靡，方有可为。</p>

    此刻西河王虽然气血亏虚，仍需压制；</p>

    而婆罗门大师以行气益血，还需滋补。</p>

    所以那川穹枯草露是给西河王准备的，</p>

    参茸旺血汤其实应由婆罗门大师饮用。”</p>

    如若不是暅之仔细讲解了这换血法的大抵原理，就凭这前无实例的医疗方法，以及和症状完全相冲的用药，就算暅之顶着华阳弟子的名头，寺中诸僧可能也不敢让他继续治疗了。</p>

    不过暅之想来是有赤脚行医的经验，把这个疗法的来历，原理，简要讲述了一遍，寺中诸僧这才听了个将信将疑。</p>

    那婆罗门大师刚刚做过剧烈运动，此时一碗大补汤药下肚，马上感觉有些上头，耳鸣眼花，太阳穴涨疼。</p>

    好在暅之动作利落，他先将芦管插入元太兴青筋，吸血抽干管中空气，</p>

    然后摸准婆罗门的动脉插入，两面血气此时盛衰明显，整根芦管都在随着婆罗门的脉搏轻微翕动，想来引血进行的颇为顺利。</p>

    虽然婆罗门大师是在快速失血，但是头部的胀痛感也在逐渐消除，他倒是觉得颇为适宜，以至于暅之觉得血量已够想要掐断的时候，他竟还有些不舍。</p>

    元太兴此时仍然没有醒转，但气息却是稳定了许多。</p>

    暅之叹道，</p>

    “西河王虽然症状平缓了些，但显然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怕是无力再负责太子的守卫。</p>

    而且，他也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断服那些风湿药物，想来那刮骨剧痛亦会有所反复。</p>

    这一身功夫，怕是没个一年半载，无法恢复了。”</p>

    宝念面色发青，“太子”护卫的一道重闸就这样轻易被废去，接下来就要由寺众来扛起这个担子。</p>

    谁信得过？</p>

    觉法和佛贤早就列入了小龙王的怀疑名单，</p>

    空空空空和婆罗门今日又惹上了鸩杀西河王的嫌疑，</p>

    若今日祖暅之不出手，怕是那元太兴命都保不下来。</p>

    道人大统看上去高深莫测，但他究竟有多少深浅，会不会武功都无人得知，反正他也不曾亲自轮值。</p>

    这太子的安危究竟能所托谁人？</p>

    难道靠自己光杆一个一肩扛起？</p>

    哎，也许只有等小龙王回来，与他权衡一下，</p>

    权宜之计是否可将太子安危交由他的几个南人朋友来护持。</p>

    暅之忙了半日，庆云与二女也没闲着，端药包扎这些杂事也都忙了个不可开交。</p>

    此时四人皆已疲惫，便将烂摊子留给宝念，先行告辞回转。</p>

    可是就在他们回到禅房的时候，却看到房门歪斜在一边，象似被人从里面强行撞开一般。</p>

    四人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齐齐冲入房中，</p>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如经豹突鼠窜，</p>

    一柄长剑钉在门枢上，兀自摇摆不定，正是刘赢的佩剑紫薇。</p>

    众人急忙将目光投射向榻上，那枕被已是掀翻一地，顺着滚落的床单，只见刘赢侧翻在地上，右手前伸，紧紧抓着一件物什。</p>

    庆云一步抢上前去，抱起刘赢，后者仍是昏迷不醒，</p>

    但是看到他五指紧握之状以及床上那截空鞘，难道说，三哥曾经醒转？</p>

    暅之此刻也赶了过来。</p>

    他略作查看，便已觉出刘赢今日的昏厥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于是马上金针唤神，推血过宫。</p>

    不消片刻，刘赢竟似微微恢复了些知觉，</p>

    “莫，莫走……”</p>

    此刻的刘赢声如游丝，只是反复重复着那两三个字音。</p>

    “他究竟是在叫莫愁，还是在招呼什么人莫走？”</p>

    庆云疑惑地问道。</p>

    瓠采亭蹙了蹙眉头，</p>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还不知道莫愁的名字吧？”</p>

    “怎会不知道？</p>

    奴家名莫愁，出自梁国郡，嫁予刘氏郎，生子唤阿侯……</p>

    莫愁姐姐每天都要在刘师兄耳边念叨好几遍，</p>

    说不准刘师兄早就能听见了呢？”</p>

    殷色可的小嘴一张，那就是一串珠玉乱撞，</p>

    无论她说的是对是错，就凭这等语速节奏，道理也似是随之长了三分。</p>

    “也有，这个可能吧……”</p>

    相对殷色可的底气十足，暅之的总结语仿佛就没什么分量了。</p>

    不过他接下来的话让众人都是精神一振，</p>

    “三弟这是卧床太久，血脉不畅，忽然强行剧烈运动造成的晕厥。</p>

    等会儿他醒过来，我们可以慢慢问。”</p>

    “什么？”</p>

    “三哥醒啦？”</p>

    房中顿时是一片雀跃。</p>

    “那莫愁姑娘到底去哪儿了？</p>

    看这里的样子，似乎也是经历了一番剧斗，</p>

    不会是，有人将她掳走了吧？”</p>

    还是瓠采亭最先恢复了清醒，关心起了小姐妹的安危。</p>

    庆云挠着头说道，</p>

    “不应该吧，劫走莫愁姑娘，有什么意义吗？”</p>

    “说不定是那些镇上的登徒子呐？</p>

    或者是想抢她浸猪笼的那些死变态？”</p>

    殷色可马上就跟着补了两刀。</p>

    几人沉吟半晌，都不敢作答，还是暅之忽然想起了什么，</p>

    “先看看三弟手中攥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能窥出端倪。”</p>

    四人拉过刘赢右手，握中是块金灿灿的腰牌。</p>

    庆云想扳开刘赢的手指，后者虽无意识，但五指却是紧紧扣在一起如钢铸一般，动不得丝毫。</p>

    庆云与暅之轮番尝试，均是无果，只能静等刘赢醒来。</p>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刘赢的身体忽然如遭雷击般抽搐了几下，上身蓦然弹起，大叫道，</p>

    “莫愁！莫走！”</p>

    这一句喊得是分外清晰，众人均听了个真切。</p>

    不过眼下得重点自然不是问莫愁出走的前因后果，而是围拢来仔细查看刘赢是否已完全恢复了神智。</p>

    好在上天垂怜，喊出这一句话后，那刘赢的双目也猛然睁开。</p>

    似乎因为昏迷得太久，他环视一圈，仍然有些发怔，</p>

    “我，我这是在哪里？</p>

    莫愁，莫愁姑娘可已追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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