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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点了那少年张成岭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让他冷静一下,并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温客行进来之后,又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先是呆呆地望着破庙的屋顶愣了一会,好像灵魂出窍似的,在昨天之前,他还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张家大少爷——纵然教他读书的先生摇头说此子顽劣,是粪土之墙不可污,纵然教他习武的师父当面违心点个头,心里老觉得他烂泥糊不上墙——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快乐。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婆娘老妈子一屋子跟在后边伺候,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没缺过夜来添香红袖,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后奉承着,张成岭虽然也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却仍不妨碍他在这样的恭维里偶尔享受一下飘飘然的感觉。
这么在蜜罐里长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家没了,爹娘没了,亲人朋友都没了,他的世界突然颠倒了个个儿,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极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还有两手,却不大会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边。
张成岭愣了一会神,两只眼睛里就默无声息地淌出两行眼泪。
只听一边温客行问顾湘道:“那小东西是什么人?”
顾湘道:“听说是张玉森的儿子。”
温客行点点头,脸色平淡得很,好像张玉森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朵浮云,过了一会,才问道:“张家听说穷得什么都没就剩钱了,怎么张玉森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是离家出走没带够银两,还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顾湘低声道:“听说头天晚上张家被人暗算,灭了门,眼下估计也满城风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准是没听说。”
温客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问顾湘道:“那他是做什么的?”
顾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称名叫周絮,昨儿收了人家二钱银子,便把自己卖给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对顾湘道:“那他肯定是个美人,错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这么笨。”
顾湘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一边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浅,于是也效仿之。
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默无声息地掉眼泪的张成岭,有些烦,心道这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是怎么的,便用脚尖轻轻地踹踹他,干咳一声道:“张小少爷,若你休息好了,便起来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后边说不定有多少追兵等着把你斩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托,起码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张成岭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又凝住了,双手捂住脸,将自己蜷成了个大虾米,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哭,周子舒便脑仁疼,心说要骂他两句吧,还总觉得于心不忍,当个孩子哄哄吧,他也不会,便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总觉得才要积德,便出手亵渎了佛祖,不太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谁知张成岭以为他要走,竟打了个滚,飞快地爬起来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别……你别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样,可怜极了,虽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却除了此人之外别无依仗,简直把周子舒当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爹没教过你么?”
张成岭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使劲在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说道:“拜天地君亲师,天经地义,周叔乃是大恩人,让成岭拜您为师吧!”
一边温客行和顾湘津津有味地看着,顾湘还小声点评道:“咦,昨儿还窝窝囊囊傻呵呵的一个小子,怎么这会机灵起来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来。”
张成岭倔强地道:“师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灭门大仇,如不得报,我张成岭何以为人?!
师父……”
周子舒懒得再听他豪言壮语,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鸡似的,便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自嘲道:“我一个快入土的废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么能教你的,听闻太湖赵敬大侠,乃是你父亲的故交,我送你过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着队地教你功夫帮你报仇。”
然后他转身运力于掌,将那大佛像拦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里念叨了一句着“罪过罪过”
,双手合什,不正不经地拜了两下,回头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张成岭,说道:“起得来便走吧,你不是要报仇么,得快点去找赵大侠才是,我带你出去找点吃食。”
言罢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对顾湘笑了笑,没理会温客行,转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张成岭跟上不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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