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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把西墙下的陶瓮搬来。”
他指尖抚过荷叶绒毛,凉津津的触感带着日头晒透的暖意,忽然想起采叶那日,云台山腰的晨雾刚散,他踩着带露的青石板,专挑向阳面舒展的荷叶,用竹剪在叶柄三寸处齐根剪下,让每片叶子都带着完整的“荷叶蒂”
——这是祖上相传的“取气之法”
,须得让叶片在端午阳气最盛时饱吸日光,方能锁住那缕清阳之气。
陶瓮揭开时,水汽混着泥土的腥甜漫出来,阿林捧着藕节弯腰进来,深褐色的陶瓮还带着地窑里的凉意,新挖的藕节裹着湿泥躺在棉布里,每节都短粗圆钝,像是刚从塘底捞出的玉杵。
叶承天取过竹刀——刀柄是用老竹根磨的,握处还留着竹节的凸纹,刀刃在晨光里泛着青幽幽的光,轻轻刮过藕节时,浅褐色的外皮应手而落,露出底下润白如羊脂的肉质,细密的水珠顺着刀痕滚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圆斑。
“你看这孔洞。”
他捏起半段藕节对着光,七孔连通的结构在光影里投下蜂窝状的影子,“人身七窍,通于天地阴阳,这藕长在淤泥里,却得水土之阴精,孔窍贯通,最能引暑热下行。”
指尖划过藕节断面,黏丝牵出半透明的银线,像是藕与荷塘的最后一丝牵扯,带着水泽特有的清甜,混着檐下荷叶的苦香,在药案上方织成一层薄纱般的气幕。
农人凑近些,见那晒干的荷叶边缘微卷如荷瓣初合,银白绒毛在移动的光影里时明时暗,像落在宣纸上的工笔白描;新鲜藕节躺在青瓷盘里,断口处的黏丝还在慢慢凝固,竟比他腕上的荷茎划伤还要晶莹。
叶承天将荷叶与藕节并排放置,晒干的“太阳叶”
与水润的鲜藕相映成趣,前者如乘阳而上的云舟,后者似潜阴而入的玉梭,倒像是天地将阴阳二气凝在了这两样草木里,等着医人用草木的精魂,去解人间被暑湿困住的清阳。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拖出长长的尾音,惊飞了停在药柜上的花蝴蝶。
叶承天看着陶瓮里剩下的藕节,水面还漂着几片碎荷叶,忽然想起方才摸到的脉象——那尾在指下乱窜的“泥鳅”
,此刻该是被这荷叶的清阳牵住了游踪,顺着藕节的阴润,正往脾胃深处的“荷塘”
里慢慢沉潜。
晨光刚在荷叶尖上镀了层金箔,叶承天已提着竹盏绕塘走了三圈。
每片新展的荷叶都托着七八颗露珠,浑圆如未穿线的珍珠,聚在叶脉中央的低洼处,稍一碰触便顺着叶心滑向卷边,在晨曦里划出银亮的弧线。
他专挑那些沾着夜露却未被蜻蜓足印搅碎的荷叶,竹盏边缘掠过叶面时,绒毛上的水珠便簌簌滚落,叮咚声混着远处山雀的唧啾,在晨雾里敲出细碎的韵脚。
药吊子是粗陶烧的,釉色斑驳如老荷枯叶,搁在红泥小炉上正冒起细烟。
叶承天不用井水,却将竹盏里的露水倾入吊子,清冽的水响惊飞了蹲在窗台上的麻雀——那露水原是天地在荷叶上写的诗,带着夜露的凉与朝晖的暖,未沾人间烟火气,最合煎这味升清降浊的药。
待水将沸未沸,他从青瓷罐里取出半块陈砖,砖面还留着药王庙旧墙的苔痕,砖角刻着的“保民”
二字已漫漶不清,却能摸到凸凹处凝着的百年药香,混着砖缝里的土腥气,像是把光阴都熬进了肌理。
“哗——”
陈砖入水时腾起细白的水汽,惊得药吊子里的露水泛起涟漪,只见砖身迅速吸饱水分,表面的青苔纹路由灰转墨,竟似活过来的脉络,正将水中的潮气一丝丝吸入砖孔。
这是《千金方》里的土克水之法,叶承天曾见祖父用此法化解水肿,此刻看着陈砖在沸水里沉浮,忽然想起农人裤脚的淤泥——原是同出一塘的水土,此刻正借这方老砖,在药汤里上演一场微妙的五行对话。
当荷叶与藕节的碎屑在沸水中舒展开来,整个医馆都漫起青碧的香。
荷叶的清苦是浮在水面的,像新雨打在荷田上的脆响;藕节的甘润是沉在水底的,似塘泥里蕴着的经年水泽。
叶承天忽然取来截新鲜荷茎,茎节处还带着未褪的叶鞘,青白相间的纹理如天然的竹简,中空的管口正滴着晶莹的汁液。
他执茎如笔,在药面轻轻画起圆圈,沸汤便随着腕力旋出太极般的涡流,中心聚起的药沫被推成阴阳鱼的眼,荷叶碎末与藕节丝在漩涡里沉浮,竟暗合着周天运转的轨迹。
“荷茎通心,空管连脉,以形补形。”
他的声音混着药香散在晨光里,农人看着那截在汤中旋转的荷茎,忽然想起自己腕上的划伤——荷茎的锯齿曾在他皮肤上刻下痕迹,此刻却化作药引,在沸汤里画着疗愈的符。
药面的漩涡渐缓时,汤色已变成青橄榄般的透亮,浮着几星未沉的荷叶绒毛,像落在水面的夏云。
陈砖吸饱了水汽,此刻静静躺在吊子底,砖面上的苔痕淡了许多,倒像是把农人身上的暑湿,都吸进了百年前的药王庙香火里。
红泥炉的火渐渐弱了,药香却愈发清冽,混着檐角铜铃的余韵,在竹帘上织出半透明的雾。
叶承天望着药吊子里旋转的波纹,忽然觉得这哪里是煎药,分明是将荷塘的晨昏、露水的精魂、老砖的光阴,都熬进了这一吊子汤水里,让草木的灵性顺着太极的轨迹,去解开人体脉络里的暑湿死结——就像农人腕上的红痕终会结痂,塘里的荷叶终会铺满水面,天地万物的疗愈,原都藏在这一呼一吸、一转一圈的自然之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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