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地望着身下那瑟缩谦卑的人,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声呼喊起来:“你是胜利者!”
是的,我是胜利者。在这里,就在此刻,无论帝王将相,都在他的脚下战战兢兢,生杀唯其予取予夺。在这沉积了千年岁月的古都中,在大晋最神圣的中枢面前,所有的一切,都要听凭他刘曜的裁决与审判,他是唯一的主宰!
刘曜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二道白眉之下,双目奕奕有神,肃声道:“卿可扶孤王下马。”
司马邺心中苦涩,他知道这一声‘卿’乃是唤他。不得已,只好挪着步子,走到刘曜马侧,伸出手来,低声道:“……罪臣恭请大王下马。”
孰料刘曜纹丝不动,仍旧高坐战马之上,从上俯视着他,不可直视的威严目光中,隐然有深意。司马邺不明所以,面露茫然之色,回顾身后,一众晋臣都张口结舌不解的望着。
刘曜身后,掌旗亲卒大喝道:“可匍匐于地,以背为镫,才能恭请大王立足。”
原来是要他半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背部来给刘曜踩着做下马的梯凳!司马邺脑中轰然作响,一阵巨大的屈辱感让他的泪水复又夺眶而出,人也愈发颤抖的厉害,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似乎快要窒息了。
“嗯?”
刘曜沉下了脸,带着诘问的冷声从鼻腔中不满的哼出,毫不掩饰的带出了杀气。司马邺迟疑片刻,终于慢慢的跪伏了下来,垂下了头,紧紧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大颗大颗的滴落尘土。
刘曜的血,在胸腔里反复涌动,竟至沸腾起来。他竭力从容不迫地翻身,完完全全的踩在司马邺羸弱的肩背之上,停留片刻,方才跳落于地。其实依他的身手,不要说用这种礼仪性远远大于实用性的人凳,便是无鞍之马,他也曾跳荡迅捷,上下自如。之所以如此,不仅是他锋芒毕露的霸道性情所致,更是因为他要在身体及精神上,双重征服晋朝君臣,不留余地的彻底征服。
晋朝降臣们大哭起来。眼见皇帝遭到这样无礼无情的羞辱,很多人无比气愤难过,觉得心都已支离破碎,哭的不能自持。
御史中丞吉朗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目不斜视的径直来到司马邺身边,通红着眼睛,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将司马邺搀起,复又对他磕了三个头,嘶喘着小声道:“……陛下!晋祚既亡,臣心便死,更不忍猝视陛下如此遭遇。陛下且保重龙体,恕臣不能再随侍左右了……”
说着话,他转过头,双目如钉刺向刘曜,戟指大骂道:“夷狄禽兽!汝这般凌辱践踏天子,将来宁有葬身之地乎?天道好还,汝终究必有恶报,我且在阴司里看着你如何死!”
刘曜大怒,正要喝令左右将其拿下斩首,却见吉朗奋起步伐,猛地朝着粗大厚重的廊柱冲去,砰然一声闷响,吉朗将脑壳生生撞碎,血溅五步当场殒命。
司马邺抢步上前,哪里还来得及,当即蹲下身来,抚尸泪如雨下,悲泣的犹如寒风中颤抖的落叶。在场的所有晋臣,也始料不及吉朗竟会如此,下意识想动,又顾忌刘曜当面,故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俱都抱着头放声大哭。
刘曜虽然发怒,倒也敬佩吉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当下吩咐将尸首拖下去妥善安葬。一面缓了缓情绪,又将司马邺唤道面前来道:“我大汉君临万邦,泽被四海。卿既降我大汉,此后便就是一殿之臣,皇帝陛下及孤王,也不会无端刁难。”
说着,他从恍惚不知所措的司马邺手中,接过了玉璧,又指着地上那副棺材道:“国之玉璧,孤王便收下。孤王没有加害你的意思,所以这个不祥之物,留之无用,便烧了吧!”
司马邺魂不守舍,只是机械的点着头。周围风卷残叶,悲声四起,他已似乎不闻不问。双眼早已哭得红肿难以视物,心碎的如同一团稀泥。透过朦胧泪眼,他发现,远方的天际,似乎变得更加低沉阴郁,连先前微微的惨淡日光,也隐入云中不见了。
公元316年,西晋建兴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匈奴汉国大军彻底攻陷长安内外城。秦州刺史高岳在坚守长安近百日后,因寡不敌众,无奈引残部败退西去。皇帝司马邺率朝廷文武百官肉袒出降,西晋至此宣告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