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继位三天以后,老谋深算的父亲也颁下诏书:命令皇太子做天下兵马元帅,统率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李璘做江陵府都督,统率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李琦为广陵郡大都督,统率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李珙为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带兵勤王。不久,老皇帝再次发布诏令,任命永王李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
太子在马嵬驿抓住机会逃离了父亲的掌控,但老皇帝很快不动声色地反手将军:他再次把他的儿子们放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天下的所有权被分给了五个儿子。在这场战争中,谁立功最大,谁才是皇帝。他甚至允许他们自由征辟“文武奇才”,建立自己的“小朝廷”。一个“天下兵马元帅”的虚衔,只不过是对他这个“太子”的名义礼遇。
七
太子(现在是新皇帝了)的弟弟默契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永王李璘接到诏书,立刻南下江陵,声势浩大。甚至“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大诗人李白,也被招募做江淮兵马都督从事,为他写了《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开头是“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元年春,王正月”是《春秋》开篇所记第一句话。自汉代开始,皇帝以年号纪年,再没有以王号纪年的事情。李白却出口就扔出“王正月”,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王号纪年的肇始——周代,历史上最理想的年代,也是后来所有叛逆上位者一再要比附的年代。最近的一次是肃宗的曾祖母武则天,立国为“周”,用周历。这样的诗篇传到新皇帝那里,句句隐喻,字字惊心。
韦见素和房琯送来的老皇帝的退位诏书也让新皇帝骨鲠在喉。父亲在至德元载(756年)八月十二日发布的这道退位诏书,表面上很好看,底下暗藏玄机:
老皇帝一边同意太子做皇帝,一边又补充说:四海军国大事,皇帝先决定,然后奏给上皇。寇难未定,皇帝在西北灵武,距离长安遥远,奏报难通的时候,上皇以诰旨先处置,然后奏给皇帝。等到长安克复,上皇才真正退休。
新皇帝立刻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但凡老皇帝想做决定的事情都不会让给他决定。他这个新皇帝,手里也只有一个名义的天下。至德二载(757年)正月,老皇帝接连任命蜀郡长史、剑南节度使,甚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6]。剑南道长官与朝廷宰相都是新皇帝“奏报难通”的所在,新皇帝憎恨这架空他权力的做法,却不敢与父亲撕破脸,老皇帝的诰旨,他只能无奈认可。
老皇帝的掣肘并没有从情感上打击到新皇帝,他早就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孺慕与信赖。新皇帝李亨是玄宗的第三个儿子,刚出生的时候叫李嗣升,开元十五年(727年)改名叫李浚,后来又改名李玙(yú)。为了集中管理儿子,玄宗建造了十王所,皇子们集中居住。除去不断改变的名字,李嗣升还知道一件不变的事情:虽然大哥李瑛是皇太子,但最受宠的是弟弟李瑁。他旁观李瑁的母亲武惠妃一次次计划除掉李瑛,扶自己儿子做太子,明目张胆。
他的弟弟鄂王、光王忍不住聚在一起抱怨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武惠妃借口宫内有盗贼而召唤太子、鄂王和光王带兵入宫禁,她转头却对玄宗说三兄弟兵变,老皇帝怒极,废三个王子为庶人,很快,他们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林甫和武惠妃按着计划,向老皇帝极力推销李瑁。人人都知道,寿王李瑁做太子的路已经铺平,只等良辰吉日。开元二十六年(738年),老皇帝果真立了新太子,却是李玙。作为太子,当年的李玙享有了比兄弟们更多的两次改名的机会:李玙先改名为李绍,最终定为李亨。
李亨的母亲早早死了,不能帮助他。他的父亲把他作为一支平衡朝政的力量,树在李林甫的势力边上,成了一个靶子。玄宗先是纵容太子在西北军发展势利,又提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做了水路转运使,主管一部分财政收入,太子手上掌握着军权与财权,眼见是与宰相李林甫分庭抗礼的朝上新势力。皇帝有意纵容太子势力发展壮大制衡李林甫,而后,李林甫疯狂找茬,企图扳倒太子的时候,老皇帝没有任何给儿子撑腰的意思。
天宝五载(746年)正月十五,太子的大舅子韦坚失权,在家闲坐。太子在西北军的属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打败吐蕃,入朝献捷,韦坚与皇甫惟明两人约了在景龙观发牢骚聊天。这天夜里,太子也出游看灯,碰见了韦坚。这同一夜的两次见面被李林甫报去皇帝那里立刻变成太子的党羽深夜密谋,要内外夹击,扶持太子继位。在玄宗这里,想要夺权篡位,是最恶毒的罪行,几乎没有审查案情,玄宗立刻贬韦坚为缙云太守,剥夺皇甫惟明军权,并下制警戒百官。没想到,不久,韦坚的弟弟韦兰和韦芝觉得哥哥委屈,向皇帝申冤,更在申冤时拉上了太子(太子也说韦坚是冤枉的)。皇帝勃然大怒——这不是结党是什么?韦家三兄弟一律贬黜,韦坚一贬再贬,几天之后贬成了巴陵太守。他的亲戚因为这件事情流贬的有数十人。太子像是孤身在风暴眼里,看着外面风云变色,不知何时撕扯到自己。惊惧之下,被迫立刻与太子妃离婚,与韦氏撇清干系。
这一年还没有过完,李林甫故技重施。太子没有了太子妃,只剩下良娣杜氏位分最高。杜良娣的姐夫柳勣(jì)跟杜家关系不好。他结交了北海太守李邕(yōng)、著作郎王曾等人,告发岳父与太子勾结,搞祥瑞迷信,说太子该做皇帝——这太熟悉了:当年武惠妃想要废太子瑛,便也来过这么一出。玄宗下诏令御史台与京兆府共同审理,审讯的结果是诬告。但在李林甫的指示下,京兆士曹吉温为了坐实这件事情,将王曾、李邕等人一道关进了御史台,罗织罪证,最后诬告变成了铁证如山。本年十二月到次年一月间,被告杜有邻、原告柳勣,柳勣的朋友王曾、李邕等不是被杖死就是被赐死。太子的眼前一片血色。为了再次撇清自己,太子出杜良娣为庶人,再次“被离婚”。
长安城有俗话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两族是长安最有势力的大族,与皇室互为助力。现在,太子为了保命,不得不连连离婚,与韦、杜划清界限。他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再也没有势力可以妄想父亲的皇位。
玄宗得意地贯彻着自己的“权力平衡”的驭下之术,但他没想到,与他的臣子不同,太子也是他的儿子,在危难时总想得到父亲的支持。现在太子知道了,与别家父子不同,他的父亲永不会帮助他。甚至在老父亲的眼里,这个当太子的儿子总对他的龙椅图谋不轨,恨不得父亲赶紧死了好取而代之。父亲的年纪越大,看他越不会顺眼。
太子在父亲身边时战战兢兢,只敢唯唯诺诺表现成一个窝囊废,但他时时刻刻学习父亲残酷的统治艺术。现在他飞出父亲的掌控,再没有顾虑,可以放开手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北海太守贺兰进明适时带来河北战场的消息,为肃宗打开了思路。贺兰进明在河北作战失败,老皇帝知道了大怒,派了宦官带刀促战:失地收不回来,立即斩杀。后来还是平原太守颜真卿可怜他,放他去寻找新皇帝的朝廷。贺兰进明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他对新皇帝说:老皇帝正时时刻刻盯着您,准备掳夺您的权力。您看,从成都送来老皇帝传国宝玺、玉册的房琯正是老皇帝派来的间谍——向老皇帝建议让各位皇子各自领兵,将您依然放在灵武沙塞空虚之地的,就是这个房琯!
为奖励贺兰进明的忠诚,肃宗立刻任命贺兰进明做河南节度使。假装不记得在安史之乱开始时,玄宗已经任命过河南节度使。洛阳被安禄山攻陷后,玄宗先后命令吴王李祗和虢王李巨成为新的河南节度使。老皇帝的战略很清楚:他需要李姓宗室代替边将成为统兵将领,谁都不能信任的时候,还是只能信任亲人。但是,由同样姓李的皇亲国戚们带兵却是新皇帝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没有人可以在此时代表老皇帝来争夺他手上来之不易的权力。
八
至德二载(757年)二月,永王李璘到了广陵。在肃宗看来,这就是老父亲怂恿的叛乱。在老皇帝这里,事情还有另一个版本:李白在为永王写的十一首《永王东巡歌》里多少揭示了这个计划。“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扬州,是唐朝的水运中心,海运可以经东海渤海直达幽州。唐太宗年间征高丽,就已经在扬州建造大战船五百艘,载甲士三万泛海入鸭绿江。从扬州运兵往幽州,可以直接进攻安禄山的后方大本营范阳。
在相信与怀疑之间,玄宗对肃宗未有言传,但有身教:新皇帝可以容忍平叛时出兵失败,但不能容忍有人觊觎他皇帝的宝座。他在等一个有说服力的人,率先提出他的看法:肃宗最信任的谋士李泌沉默。与永王李璘率兵下江南几乎同时,李泌也向肃宗提过,应该在中原战场僵持时派一支精锐部队直取安禄山老巢范阳。肃宗直赞好计,却从来没有动作。很快,肃宗等来了从成都飞马而来的高适。高适对他说:之前上皇下诏令诸王分镇,我就再三说不可以。现在永王“叛乱”,他一定会败。我愿为您分忧,平定永王。
高适立刻被封为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平江淮之乱。高适没有告诉皇帝,他曾经与永王李璘的谋士李白携手漫游,为他写过“李侯怀英雄,肮脏乃天资。方寸且无间,衣冠当在斯”。皇帝也没有告诉高适,永王李璘,幼年丧母,是他每晚抱着睡觉,亲自养大的孩子。
高适在十二月时到达广陵,开始训练将卒与永王李璘在润州的水军前线隔江对峙。他沉沦草泽四十多年,直到四十五岁才考中进士,但进士之后依然毫无建树。快五十岁那年,他放弃了在长安的官职到哥舒翰军中做了掌书记。从此,别人的跌宕起伏都成了他险中求富贵的机遇。天宝十五载(756年),哥舒翰兵败潼关,被迫投降安禄山,高适却回到了长安,沿骆谷道找到了往成都去的玄宗,说明哥舒翰兵败缘由,并由此升任侍御史。肃宗继位之后,高适又跑去灵武,说玄宗分封诸王子的不妥,于是再升御史大夫。
天宝三载(744年),四十出头的高适还是无所事事的一介白衣,与李白、杜甫在河南开封、商丘一带射猎论诗,饮酒观妓,同是天涯沦落,一度引为知己。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记忆可以随结果篡改,他必须劈开过去的自己走向妄想了一辈子的辉煌。
至德二载(757年)的二月十日,在润州准备渡江的李璘忽然看见江对面扬州江边树起“讨逆”大旗,延绵江岸。他惊惧非常——去年十二月,他率水师下扬州是老皇帝玄宗的命令,按肃宗登基的册命约定,“奏报难通”的江南地区,依然归玄宗管辖,他下扬州的事情,父亲也必定已经通报哥哥。他的水军在抵达当涂时曾经遭到吴郡采访使平牒回信——在官方文书上不敬称,直呼其名。他原以为这只是地方势力的不逊,没想到,是皇帝镇压“叛乱”的前奏。永王李璘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部将已经率士兵反叛,归顺朝廷。李璘一路逃向长江上游,最后在江西大庾岭被乱箭射死。高适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他的水军。
远在成都的玄宗听说肃宗与永王起了冲突,急急降下诰书,顺着肃宗的意思痛骂永王,将他贬为庶人。只希望能拦住肃宗,保下李璘一条命,但依然晚了一步。
李璘死后,新皇帝用实际行动将老皇帝那道“奏报难通”时由上皇处理朝政再通知皇帝的诰书扔进了垃圾桶。李亨知道,他既然杀死了李璘,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他必须牢牢保有这顶天子的冕旒(liú),除去挡在他和上天之间的任何人——特别是他的父亲。老皇帝拿回权力的任何可能,都是他的死路。
至德二载(757年)九月,肃宗在回纥骑兵帮助下收复长安。又有人建议,应该乘胜追击,直捣安禄山老巢范阳、平卢。肃宗思索良久,没有点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老皇帝在成都收到儿子收复长安的捷报,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 * *
九
李隆基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住在兴庆宫。登上兴庆宫东南角落的花萼相辉楼,可以俯视市民来往闹市,可以听见岐王家里玉帘叮咚作响。甚至暮色降临后依然可以看见宁王宫中彩绘木雕矮婢手执彻夜不灭的华灯,自昏达旦。
唐代皇帝在长安,要么住在大明宫,要么住在太极宫,只有他破例住在闹市里的低洼吵闹的兴庆宫。在大明宫里,他的祖母武则天杀死了他的几个叔叔伯伯,伯母韦氏杀掉了丈夫唐中宗李显,受尽中宗万千宠爱的安乐公主很有可能也是同犯。他做太子的时候,姑母太平公主曾经打算杀掉他,但被他抢先一步,赶去蒲州。而他的父亲睿宗皇帝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妹妹与儿子生死相搏。重重叠叠的家族记忆如同鬼魅,游荡在那两座冰冷宫殿每一寸空气里。
他不同。他是生机勃勃的长安城里的一部分,被他的兄弟们围绕。继位之后,把自己在隆庆坊的旧宅改成了兴庆宫,在胜业坊赐宁王、薛王宅邸,赐申王、岐王住在安兴坊,如此,几个兄弟便环绕兴庆宫住着。他将兴庆宫的东南角楼取名“花萼相辉楼”,寓意兄弟之间如花萼与花瓣一般同气连枝,相亲相爱。
李隆基还做临淄王时,他的伯伯唐中宗李显蹊跷死亡,韦皇后专权。为了替李唐皇室夺回政权,他带着兄弟们策划“唐隆政变”。进宫诛杀韦皇后的那天夜里,李隆基与兄弟们躲着等待时机。二更鼓后,仰头望去,“天星散落如雪”。司马光在写作《资治通鉴》时在这里放慢速度,选择这一夜作为李唐皇室最宏大一段历史展开前浪漫的转场。
李隆基定下决心,这个父子相残,兄弟阋(xì)墙的“传统”必须终结在他手上。薛王生病,李隆基亲自煮药,不小心燎着了胡须,并不以为意,他想着,只要薛王喝了药能痊愈,几根胡须不算什么。开元十三年(725年)十月李隆基泰山封禅。一般的封禅程序有三次献礼:皇帝“初献”,公卿大夫“亚献”与“终献”。“亚献”与“终献”的人选代表了权力与朝野的尊重。这一次封禅,李隆基选定“亚献”为他一辈最长的堂哥李守礼,“终献”是他的大哥宁王李成器,以显示他对兄弟们的友爱。玄宗朝,在学校开儒学,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并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考内容。天宝二年(743年),诏令规定天下民间必须家藏《孝经》一本。
但亲情与背叛已经缠绕过紧,挂在墙上的弓,盘在井边的绳,都是蛇的影子。他爱女儿,想给她最盛大的婚礼。他预想那夜长安城里坊门洞开,从皇宫的兴安门起,她装饰着鲜艳雉羽的翟车经过的每一条街道都将被巨大的灯笼照亮,过于明亮的灯火燃起夜色,甚至道旁成片的树荫也因此干枯。他的朝臣们激烈反对:陛下想仿照太平公主当年婚礼的规格,这恐怕是不祥的预兆。他想立宠爱的武惠妃做皇后,朝臣们依然激烈反对:陛下,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侄女儿,李唐与武氏不共戴天,怎么可以再有武氏女人做国母?太子又不是她的儿子,如果惠妃做了皇后,太子怎么办?他最终没有立惠妃为皇后,但也没有保住他的第一个太子李瑛。
李家的家事不是宫苑围墙内的秘密。记在实录,皆成国史。研修官场发达秘籍的有心人自然知道,皇家父子间的罅(xià)隙,便是他们的机会所在。开元八年(720年),驸马都尉裴虚己带着预言天命的禁书去找岐王。开元九年(721年),岐王和薛王在一夜之间全部被赶往封地;皇帝严厉地下发禁令,禁止诸王与大臣交游。与岐王、薛王交好的大臣先后被贬。天宝五载(746年),太子与大舅子韦坚密谋要篡位。天宝十五载(756年),太子利用席卷整个国家的叛乱,把他从皇帝的位置上“请”了下来。李隆基终其一生最用力想要保留的亲情,总是最快离他而去。
至德二载(757年)的冬天,玄宗从成都回到长安,避开大明宫里的新皇帝,住回了兴庆宫。他再次登上花萼相辉楼,烟云满目,曾经围绕兴庆宫的宁王、薛王宅,草树空长,人去楼空。
十
公元760年闰四月,肃宗改元“上元”。八十多年前,他的曾祖父唐高宗已经用过这个年号,按道理,不应该重复使用;但肃宗一定要再用一次。在他的改元赦文中,肃宗一再强调“上元”的革故鼎新意味,他要与玄宗的时代彻底划清界限。
这一年,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东的五龙坛在本该享祭的时节格外冷清。肃宗改元上元的同一个月,废止了玄宗登基后不久创立的“龙池祭”。兴庆宫从此被从国家的礼仪地图里划了出去,这座宫殿与他的主人一道,再也不是李唐政权的组成部分。同时,肃宗又把天文机构司天监的地址由秘书省南面搬迁到永宁坊张守珪故宅,司天监建有高七丈、周长八十步的观天台——灵台。站在高大的灵台上,可以观云物星象,更可以清楚地看见地势低洼的兴庆宫内的一举一动。
玄宗曾经最得意的,是他的聪明与仁慈。他以为自己必定与他的长辈们不同,他以为自己必能够在权力的屠场里既保有权力也保存家庭。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他对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曾经有最出色的诗人为他写应制诗,赞美“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现在,那些华美热闹的歌颂都想不起了,他总不自觉对着他眼前的木偶喃喃自语: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总还有故人吧?都叫来吃饭。剑南道奏事官上京来进贡,经过长庆楼,对着楼上的皇帝拜舞,玄宗一高兴,让玉真公主代为张罗,做东请客吃饭,羽林军大将军郭英乂(yì)巡城经过,也叫上来吃饭。
久雨初晴的晌午,玄宗站在楼上透透气,街上过路的百姓见到了,下拜高呼万岁,声动天地。长安城外安史之乱还远未平息,为了军资,朝廷只能通过通货膨胀的方式搜刮民间财富——两年前,官方开始发行大面值货币“乾元重宝”,一文当十文开元通宝。国乱民贫。这一年盐价每斗一百一十文,开元年间是十文;米价每斗七千文,开元年间,只要数十文。从八品上的左拾遗杜甫喝一顿酒都要先当衣服换钱。物价飞涨,平民大量饿死,百姓们依然在楼下山呼“今日再见我太平天子”。他无言以对,只能让人在楼下备下酒食,赐给过路人。
结交外官,与禁军将领私交甚密,市恩百姓……司天监的星官们站在灵台上,仰天看云物星象启示的革旧鼎新,低头便替新皇帝看见老皇帝对权力流连不去。已经是郕(chéng)国公的李辅国对肃宗说:“上皇在兴庆宫,总是与外人来往。陈玄礼、高力士这些人都在撺掇上皇谋划不利于您的事情。现在六军将士都是从马嵬驿时跟着您走的,听说这些十分不安。不如把上皇迁到大明宫来住,大内森严,不通外臣,是他老人家居住的好地方。”
肃宗不语。这是他二十多年太子生涯的习惯,极谨慎,不表态,但善于揣测他心意的人知道,不表态也是一种态度。马嵬驿兵变,众将去请他领头,他沉默不语,但他的心意实在很好猜。张良娣、李辅国,因为替他谋划自立为帝,跟随他一路吃苦,一个做了皇后,一个短短几年,从殿中监[7]兼闲厩、五坊使[8]、宫苑、营田、裁接、总监使[9],又兼陇右群牧[10],到开府仪同三司[11],因为亲近皇帝,甚至有了宰相都不能妄想的权柄。这两人都视玄宗为隐患,一拍即合,立刻开始热情谋划将玄宗迁进大明宫。
玄宗刚回到长安,肃宗偶尔来兴庆宫看望他,现在也不来了。李辅国倒是常来。李辅国年轻的时候,想巴结高力士,好在玄宗身边谋个差事;但高力士看不起他,李辅国无奈只好转去伺候那时候很倒霉的太子。现在他发达了:专掌禁军,百官奏事,三司决狱通通都要李辅国先决定,制敕必经李辅国押署,然后施行。李辅国耀武扬威来到兴庆宫,命人把马厩内三百匹马全部拉走,只留十匹。
看着空荡荡的马厩,玄宗对高力士说:“我儿子身边有李辅国这样的人,不能终孝了。”七月,李辅国又来了:皇帝有命令,请上皇去大明宫内游玩。不想去,也不能说不。玄宗一行人刚出兴庆宫睿武门,至德二载(757年)初冬的一幕再次上演:五百名骑兵挡住玄宗车驾,拔刀露刃。李辅国骑在马上,狐假虎威道:“兴庆宫低洼,陛下请上皇您还是住回大明宫吧。”玄宗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来咒骂李辅国,在这场惊变中,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从马上坠下。
高力士大骂:“李辅国何得无礼!下马来!”又对将士们传诰:“上皇问你们好。”玄宗做皇帝五十多年,士兵们多听过他的故事:开元元年(713年),玄宗在骊山阅兵,亲自在马上讲武,二十万士兵山呼万岁。犹在目前。于是包围着玄宗的士兵们犹豫着收起刀兵,跪拜,呼万岁。李辅国气势汹汹而来,最后却被高力士呵斥着与他一起牵着玄宗的马走进了大明宫。
玄宗迁居大明宫的事情从此成为事实。没几天,伺候他的熟人都被赶了出去:陈玄礼被勒令退休,玉真公主搬去了玉真观,高力士流放巫州。
二十三年前,李瑛废死,太子未定,玄宗闷闷不乐。他人到中年,正愿下一代成为左膀右臂,却一下死了三个儿子。李林甫一次又一次劝他定下寿王李瑁做太子,但如此殷勤,李隆基直觉警惕。吃不下,睡不着。久了,高力士问:“陛下不高兴,是因为太子未定吧?”玄宗说:“你是我家老奴了,我想什么你不知道吗?”高力士于是说:“您不必如此劳心呀,选年长的儿子,这是天经地义,谁还敢说三道四?”李亨于是在高力士的帮助下成为太子。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六月,李亨被正式册为太子。按制度,太子在册立典礼上,穿与皇帝一样的绛纱袍,有与天子相同的禁卫礼仪,称为“中严”“外办”。但太子认为与皇帝同礼,是不恭敬。从此“外办”改成“外备”,“绛纱袍”改为“朱明服”。从前,太子乘辂车至宣政殿门,但李亨选择从自己宫里步行至宣政殿受册。那时候玄宗看这个儿子,仁孝恭谨。他对自己选李亨做太子十分满意。二十二年之后,他这个仁孝恭谨的儿子知道他念旧,爱热闹,好玩乐,但依然把他一个人送进大明宫冰冷的甘露殿,旧识皆去。
玄宗从此食睡都越来越少。宝应元年(762年)的四月,天气回暖,雨水增多。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的春夜,玄宗孤独地死在长安城一年里最好的时候。李辅国折腾老皇帝的时候,新皇帝也已经生了重病。重病的肃宗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再十三天,病死在大明宫长生殿。
继位为代宗皇帝的广平王李俶面对着一地零碎的难题:河南河北节度使拥兵自重,大太监李辅国“理所当然”地把国政从他的面前挪走,对他说:“大家宫中坐,外事老奴处置。”从此,方镇割据与宦官专权成了唐帝国挥之不去的梦魇。
代宗即位后很快为永王李璘平反。他还要在史官的记录里涂涂抹抹,把父亲与祖父间的龃龉(jǔ yǔ)涂抹到波澜不惊。作为史料来源的实录与起居注,在这段历史的记载中大面积地缺失,语焉不详。
《二十四史》中《南史》《北史》《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都成书于唐代,是后世所谓的“唐八史”。唐人以他们完备严肃的修史制度为傲。他们又总喜欢记下史官故事,彰显编修国史面对政治压力时的直言不讳。
不幸的是,当时代需要以怀古的方式追寻曾经光明的面孔,它有意绕开的,一定是当下的沉沉黑暗。
* * *
十一
后来有一则传说,收录于两百多年后的《太平广记》。
传说里肃宗是一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人。肃宗的母亲杨妃怀孕的时候,正是中宗李显的丧期。国丧期间斋戒禁欲。造出个孩子,是李隆基失德破戒。他的姑姑太平公主正权倾朝野:宰相七人,五出其门。废掉太子李隆基的阴谋层出不穷,甚至曾经与宫人合谋在送给李隆基的赤箭粉中下毒。大大小小的间谍遍布东宫,唯恐抓不住他的把柄。杨妃此时怀孕,被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的太子一定做不成了。
李隆基的好兄弟太子侍读张说悄悄替他买来三服打胎药。李隆基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熬药。奇怪的是,熬着熬着便困倦难忍,睡了过去。梦中有仙人,金甲长戈,一把打翻了正熬着的打胎药。玄宗醒来,药罐早已翻倒在地。如是者三。玄宗便知道,这孩子是上天命他降生。天意不可违背。
肃宗很愿意这个都市传说盛行于世。古来的皇帝,都要给自己安排一个有神仙与天意参与的出生,这是他们权力的正统性最好的证明。但在他们遭受的祸乱里,神仙却又保持了集体的沉默。假如我们把这些只在最无关紧要时出现的天神们剥离出这个故事,可以看见一个简单到让人心生怀疑的事实:在宫闱动辄性命相搏的缠斗中,在血亲窥伺的眼光里,年轻的李隆基想要冒一个险。他想留下这个孩子。